纪念天龙
——重读《纪念刘和珍君》《两小儿辩日》
一
得闻天龙遇害的那一天,独自徘徊,遇见某君前来
“可曾听说没有?”
“没有。”
“想一想罢。”一个声音说。
在这样寥落的艰难生活中,纯血而湮没的,似乎就是她了。思虑于她,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传说的善良人间。天龙的血和她弯曲的倒影,漂浮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哀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得逞者的狰狞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
二
真的生命,必然直面惨淡的人生,必然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只是造化却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是而非的世界。我不知道该去如何琢磨这样的一个世界了!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悲哀是悲哀者的墓志铭。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似乎是有琢磨一下的必要了。
三
被害的天龙,与我是素昧平生的。这样想,便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吗?她与我有什么关系?然而,是的!不唯是为死去的天龙,也是为“苟活到现在并将继续苟活下去”的其它,以及未来那将凝视我们的眼睛。
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知,是在去年秋天的某个日子,有人指着一个告诉我,说:这就是天龙了,唯一纯血的,来自高原。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敢于反抗的,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后来便再没有了记忆。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四
今日早晨,才知道饕餮朵颐的事。得到噩耗,说居然有拳棍相加而天龙即是遇害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他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更何至于无端喋血呢?
然而事实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骸骨。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有棍棒的伤痕。
但又有说法,说她是“暴徒”!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是“该杀”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者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在沉默中苟活,还是在沉默中灭亡,这真是个问题呢。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她,那时是全无预觉的。自然,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中了圈套,并遭至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还能坐起来,于是又遭遇棍棒猛击,于是死掉了。
天龙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她如风中之烛般乱舞的皮毛和自己被嚼剩的骸骨为证,有那一双双末日般惊惧惶恐的眼睛为证。当天龙健壮的身体诧异地转辗于文明人飞舞的棍棒与垂涎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呵!生鱼片与人体盛与金粒餐与因垂涎而灭绝物种的非凡的创意与伟大的武功,亦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但是吃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嘴角上挂着血污……
六
时间永是流驶,世道依旧安宁,有限的生命,在这里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非人类的叹息。人类前行的历史,正如石油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躯体,结果却只是一小勺,但这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非人类的无辜。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其同族类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
先哲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他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竟会有这样地凶残,一是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竟有如是之无助。
曾有曰:“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又有曰:“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而圣人不能决也而为小儿笑曰:“孰为汝多知乎?”
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亡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落叶吹进深谷,歌声却没有归宿。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路呵路,飘满了红罂粟。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天龙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