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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视角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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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录

编 者 语

第一章 永远记得我

第二章 好友之死

 

第三章 黑暗中的裸体

第四章 奇特的邂逅

第五章 隔离的世界

第六章 绿茵藏艳

第七章 同性的魔力

第八章 开放型女郎

第九章 畸恋观

第十章 影院里的对话

第十一章 苦涩的爱河

第十二章 告别处女之夜

后 记

·关于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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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 者 语

  我们为什么选择村上春树?

  不是因为他连获日本文艺界的奖项:也不是因为他的作品高居日本畅销书榜首:更不是因为他的作品掀起年轻一代的抢购热潮,突破四百万部的销量!

  那么,为什么?

  答案是:他和他的作品带给我们思想的特异空间,而轻描淡写的日常生活片断唤起的生活气氛令我们有所共鸣。更重要的是他以六十年代的背景道出九十年代,甚至世世代代的年轻心声。

  ·年轻的迷惑与无奈

  “挪威的森林”本是披头四的歌曲,书中主角直子每听此曲必觉得自己一个孤零零地迷失在又寒又冻的森林深处,这正是年轻必经的彷徨、恐惧、摸索、迷惑的表徵。男主角渡边多次想拯救在自我迷失中的直子,但有时甚至他也迷失了方向。生活在都市中的年轻一代,在都市空间愈狭小与人的疏离愈人的对比中,令他们失去与人接触的欲望,恰是年轻一代避免受伤的保护罩。正如《挪威的森林》的渡边,因他怕失望,他不想勉强去交朋友,在他的世界中,朋友始终只有那几个。

  ·年轻的反叛,大胆与率真

  年青的好处是可原谅的率真、大胆、肆无忌惮地把内心所爱、所要、所憎、所恨的不加修饰宣诸于口。书中大胆的情欲描写并不是一般日本小说中常见的卖弄色情,而是发自内心的自然流露,如高山流水,流到洼处,一泻而成瀑布,浑然天成。书中主角身处动荡不安的时代,学潮罢课接二连三发生,但他们漠不关心,反而对爱情的追求炽热无比。渡边之于直子,明知直子心系死去的木月,偏偏不舍追随左右:阿绿之于渡边,虽知渡边心有所属,也求守候身旁。对爱情的希望与失望在书中煎熬着主角,亦在现实生活中煎熬着年轻的一群。爱情是发自内心,身不由己,没有时代之分,那管它是不是动荡的年代和应不应该恋爱。在九十年代的香港,“学生应不应该谈恋爱”已成老话,现在讨论的已是“学生应怎样谈感爱”,本书肯定的提出:不要滥交,滥交只会销蚀了青春。

  ·年轻的奇异的哲思

  书中的人物,身躯动作是随俗的,而心思念头则显得空灵,说话的方式特别,常常可抽离出来而成格言,如“只有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思念,才能装进一种称作小说的不完整容器里”,“我们一边把死当作微尘般吸入肺里,一边活下去”,“世界处处是驴子粪”……年青的哲思在书中比比皆是。

  ·成长的可爱的谬思

  成长的世界充满责任和不愉快。村上春树笔下的主角们都是年轻的,他们不愿意长大,认为长大是不可思议的,长大是在完全没有准备下,被死拉硬挤出来的。主角甚至羡慕已死的人的永远青春。这是一部年轻的小说,成长历程年轻阶段的热情坦率,直抵人性根蒂:成长的苦闷、无奈、恐惧、好奇,令人感动共鸣。正如作者说“有些人会喜欢这部小说,有些人不喜欢”,但我们肯定热爱生命、对生命敏感的人一定喜欢:年轻的和曾经不想成长而已成长的人不会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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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永远记得我

  我今年三十七岁。现在,我正坐在波音七四七的机舱里。这架硕大无比的飞机正穿过厚厚的乌云层往下俯冲,准备降落在汉堡机场。十一月冷冽的雨湮得大地一片雾蒙蒙的。穿着雨衣的整修工、整齐划一的机场大厦上竖着的旗、BMW的大型广告牌,这一切的一切看来都像是法兰德斯派画里阴郁的背景。唉!又来到德国了。

  这时,飞机顺利着地,禁菸灯号也跟着熄灭,天花板上的扩音器中轻轻地流出BGM音乐来。正是披头四的"挪威的森林",倒不知是由哪个乐团演奏的。一如往昔,这旋律仍旧撩动着我的情绪。不!远比过去更激烈地撩动着我、摇撼着我。

  为了不叫头脑为之迸裂,我弓着身子,两手掩面,就这么一动不动。不久,一位德籍的空中小姐走了过来,用英文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答说不打紧,只是有点头晕而已。

  "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谢谢你!"我说道。于是她带着微笑离开,这时,扩音器又放出比利乔的曲子。抬起头,我仰望飘浮在北海上空的乌云,一边思索着过去的大半辈子里,自己曾经失落了的。思索那些失落了的岁月,死去或离开了的人们,以及烟消云散了的思念。

  在飞机完全静止下来,人们纷纷解开安全带,开始从柜子里取出手提包、外套时,我始终是待在那片草原上的。我嗅着草香、聆听鸟鸣,用肌肤感受着风。那是在一九六九年秋天,我就要满二十岁的时候。

  刚刚那位空中小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旁坐了下来,开口问我要不要紧。

  "不要紧!谢谢。我只是觉得有些感伤而已。(lt's all right now.thank you.I only felt lonely,you know.)"我笑着答道。

  "Well,I fell same way,same things,once in a while.I know what you mean.(我也常常这样子哩!我能理解!)"说罢,她摇摇头,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着我展开一副美丽的笑容。"I hope you'll have an ice trip. AufWiedersehen!(祝您旅途愉快。再见!)"

  "AufWiedersehen!"我也跟着说道。

  就算在十八年后的今天,那片草原风光也仍旧历历在目。绵延数日的霏霏细雨冲走了山间光秃秃的地表上堆积的尘土,漾出一股深邃的湛蓝,而十月的风则撩得芒草左右摇曳,窄窄长长的云又冻僵了似的紧偎着蔚蓝的天空。天空高踞顶上,只消定睛凝视一会,你便会感到两眼发痛。风吹过草原,轻拂着她的发,然后往杂树林那头遁去。树叶沙沙作响,远处几声狗吠。那声音听来有些模糊,彷佛你正立在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一般。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声响。不管是什么声响都无法进入我们的耳里。再没有人会和我们错身而过,只看到两只鲜红的鸟怯生生地从草原上振翅飞起,飞进杂树林里。一边踱着步,直子便一边跟我聊起那口井来了。

  记忆这玩意儿真是不可思议。当我身历其境时,我是一点儿也不去留意那风景。当时我并不觉得它会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也绝没料到在十八年后,我可能将那一草一木记得这么清楚。老实说,那时候的我根本不在意什么风景。我只关心我自己,关心走在我身旁的这个美人,关心我和她之间的关系,然后再回头来关心自己。不管见到什么、感受到什么、想到什么,结果总会像飞镖一样,又飞到自己这一边来,当时正是这样一个时代。再说,我那时又在谈恋爱,那场恋爱谈得也着实辛苦。我根本就没有气力再去留意周遭的风景。

  然而,现在率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的,却是那一片草原风光。草香、挟着些微寒意的风、山的线、狗吠声,率先浮现的正是这些,清清楚楚地。也因为实在太清楚了,让人觉得彷佛只要一伸手,便能用手指将它们一一描绘出来。但草原上不见人影。一个人也没有。没有直子,也没有我。我不知道我们究竟上哪儿去了。为什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呢?曾经那么在意的,还看她、我、我的世界,究竟都上哪儿去了?对了,我现在甚至无法立即记忆起直子的脸来,我能想到的,就是一幕不见人影的背景而已。

  当然,只要肯花时间我还是可以忆起她的脸。小小的冰冷的手、一头触感柔顺光滑的长发、软而圆的耳垂、耳垂下方一颗小小的痣、冬天里常穿的那件骆驼牌外套、老爱凝视对方的双眼发问的怪癖、有事没事便发颤的嗓音(就像是站在刮着强风的山坡上说话一样),把这些印象统统集合起来的话,她的脸便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了。最先显现出的是她的侧脸。这大约是因为我和直子总是并肩走在一块的关系罢。所以先让我忆起的常是她的侧脸。然后,她会转向我这边,轻轻地笑着,微微地歪着头开始说话,一边凝视着我的眼睛。彷佛要在清澈的泉底寻找一晃而过的小鱼似的。

  不过,我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如此这般地忆起直子的脸。而且,随着岁月的消逝,时间花得愈来愈长,尽管很叫人感到悲哀,但却是千真万确。最初只要五秒钟我便能想起来的,渐渐地变成十秒、三十秒,然后是一分钟。就像是黄昏时的黑影,愈拉愈长。最后大概就会被黑暗给吞噬了罢?是的,我的记忆确实是和直子离得愈来愈远了,正如我和过去的我离得愈来愈远一般。只有那风景、那十月的草原风景,就像电影里象徵的画面,不断地在我脑海中浮现。那风景执拗地"踢"着我脑中的某一个部分。喂!起来吧!我还在这儿哩!起来吧!起来了解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儿的理由吧!不痛!一点儿都不痛!只是每一脚便会有回音。但恐怕过不了多久回音也会消失吧?正如所有一切已然消失了一般。然而,在这汉堡机场的路福特汉札(Lufthansa航空公司名)的飞机里,它们比往常更长时间地、更强烈地打着我的头。起来吧!起来了解吧!所以,我才写了这篇小说。因为我是那种一旦有什么事,不把它写成文字的话,便无法清楚地理解它的人。

  那时候,她究竟都聊了些什么?

  对了,她聊起一口野井。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那一口井,或许那只是存在她脑海中的一个形象的记号而已--如同那段晦暗的日子里,她在脑海中编织出的许多事物一般。然而,自从直子提过之后,我每想起草原的风景,便会跟着想起那口井来。我虽不曾亲眼目睹过,但在我脑中它却和那片风景紧密地烙在一块儿,是不可分割的。我甚至能够详细地描出那口井的模样。它就位在草原和杂树林之间。蔓草巧妙地遮住了这个在地表上横开约直径一公尺的黑洞。四周围既没有栅栏,也没有高出的石摒。只有这个洞大大地张着口。井缘的石头经过风吹雨打,变成一种奇特的白浊色,而且到处都是割裂崩塌的痕迹。只见小小的绿蜥蜴在石头的缝隙里飞快地续进续出。横过身子去窥探那洞,你却看不到什么。我只知道它反正是又恐怖又深邃,深到你无法想像的地步。而其中却只充塞着黑暗--混杂了这世界所有黑暗的一种浓稠的黑暗。

  "是真的--真的很深唷!"直子谨慎地措词。她说话常常是那种方式。一面谨慎地选词,一面慢慢地说。"真的很深。不过,没有人知道它的位置。但它一定是在这一带的某个地方。"

  说罢,她将双手插进斜纹软呢上衣的口袋里,微笑地看着我,一副认真的表倩。

  "那不是太危险了?"我说道。"在某个地方有一口深井,没有人知道它在哪儿。万一掉进去不就完了?"

  "是呀!咻--砰!然后一切结束!"

  "会不会真有这种事呀?"

  "常有啊!大约每两年或三年就会发生一次呢!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所以这一带的人就说了,说是掉进那口深井去的。"

  "这似乎不算是一种好死法咧!"我说。

  "很惨哩!"她说道,一边用手拂去黏在上衣上的草屑。"如果说就这么摔断脖子死了也就算了,万一只是挫了腿,那可就糟了。即使扯破喉咙也没有人会听见,没有人会找到你,蜈蚣、蜘蛛在一旁蠕动着,从前不幸死在那儿的人的骨头零星散布,四周阴阴湿湿地。只有小小的一道光圈彷佛冬月一般浮在头顶上。你就得一个人孤单地慢慢死去!"

  "光是想就让人汗毛直竖哩!"我说。"应该要找到它的位置,然后做一个石摒才对!"

  "可是谁也没法找呀!所以呀!不能走得离大马路太远唷!"

  "不会的。"

  直子从口袋里伸出左手,握住我的。"不过你没关系。你不必担心啦。就算在黑夜里到这儿来『盲盲』然地走上一遭,你也绝对不会掉进井里的。所以说,我只要紧跟着你,就不会掉下去了。"

  "绝对?"

  "绝对!"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呀!就是知道嘛!"直子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一边说道。然后,有好一段时间默默地走着。"那种事我马上就能知道。没有什么理由,只是感觉而已。像今天晚上我一直跟着你走。就一点儿也不害怕。不管是多坏多黑暗的东西都引诱不了我!"

  "那还不简单?你就一直跟着我好了!"我说。

  "嗯--你是真心的?"

  "当然是真心的罗!"

  直子忽地停下脚步,我也跟着停了。她将两只手搭在我肩上,从正面凝望着我的眼睛。在她的明眸深处,一洼浓黑的液体聚成一种奇妙的图形。这么一对美丽的眸子盯了我好久好久。然后她踮起脚,轻轻地将她的脸颊贴上我的。这动作棒透了,暖得教人感到胸口一阵紧缩。

  "谢谢!"直子说道。

  "不客气!"我说。

  "你能对我说那些话,我太高与了。真的!"她哀切地边微笑边说道。"不过,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不能那么做!那样太过份了。那是--"话才到嘴边,直子突然又吞了回去,然后继续踱步。我知道现在她的脑子里有太多念头正在团团转着,因此我也不开口,只默默地走在她身边。

  "那是--错的,对你对我都是。"久久,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个错法?"我用平静的声音问道。

  "因为没有谁能够永远保护另一个人呀!那是不可能的。听着,假设说我和你结了婚好了!你会上班吧?那你去上班的时候谁来保护我呢?难道我能跟着你一辈子吗?你看这公平吗?这还能叫做人际关系吗?而且总有一天你一定会觉得腻了。我的人生到底在干啥呀?当这女人的秤砣吗?到时候你一定会这么自问的。我不喜欢这样!这样根本也解决不了我的问题呀!"

  "总不会腻一辈子吧?"我将手贴在她的背上说道。"总会告一段落吧?等到告一段落,我们都得要重新考虑,今后该怎么做。到那个时候说不定还是你反过来帮我呢!我们需要随时盯着收支清算单过活吗,如果你现在需要我,你大可好好利用,不是吗?为什么非得这么固执不可呢?放松自已吧!你若是不肯放松,到头来就会变得硬梆梆的。放松自己,你会舒坦些的。"

  "你为什么这么说?"直子的声音听来既可怕又冷漠,我直觉得自己似乎是说错话了。

  "为什么?"直子盯着地面说道。"放松自己会觉得舒坦些,这一点我也知道呀!你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呢?听着,如果我现在放松自己,我会整个垮掉!从前我就是这一套生活方式,今后也只能这样活下去!我只要放松自己一次,就无法再恢复原状了!我会垮掉,然后随风散去。你难道不能理解吗,连这些你都不能理解,还谈什么保护我?"

  我默不吭声。

  "我比你所想像的要复杂多了。阴郁、冷淡、复杂……你那时候为什么会和我上床?你别理我就好了。"

  我们在一片悄然无声的松林里踱着步。小径上散见些死于夏末的蝉的骸,干干痒痒的。踩在脚下便发出哔哩啪啦的声响。我和直子像是在找寻什么似的,一边盯着地面,一边徐徐地在小径上踱步。

  "对不起!"直子说道,然后轻轻地握住我的手腕,摇了摇头。"我并不想伤害你,别在意我说的。真的抱歉!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而已。"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还不算真正地了解你吧!"我说。"我不顶聪明,想了解某些事物都得要花时间才行。不过只要有时间,我就可以好好地了解你,我可以比谁都了解你。"

  我们伫立在那里,倾耳聆听这一片宁谧。我用鞋尖去踢蝉的残骸和松枝,从树隙间仰望天空。直子则将两手插进上衣口袋里,一动不动地陷入沈思。

  "喂!渡边,你喜不喜欢我?"

  "当然喜欢!"我答道。

  "那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两件事?"

  "三件都可以!"

  直子笑着摇头。"两件就可以了。两件就够了!第一件,我希望你明白,我非常感激你能够到这儿来和我碰面。我非常高与,算是--得救了。也许你看不出来,但这是事实。"

  "我还会再来呀!"我说。"那另外一件事呢?"

  "我希望你永远记得我。永远记得我这个人,我曾经在你身边。"

  "我当然会永远记得。"我答道。

  她一言不发地走到前头去。透过树梢射进来的秋日阳光,在她的肩头上熠熠跳跃着。我又听到了狗叫声,似乎比刚才更近了。直子爬上一处如小丘般的坡,走出松林,然后快步跑下坡去。我跟在她身后约两、三步的距离。

  "到这儿来啦!那口井说不定就在那边哟!"我在她背后喊。直子于是站住脚,一面笑一面轻轻地抓住我的手腕。我们便并肩走完剩下的路。

  "你真的会永远记得我?"她轻声问道。

  "永远记得,"我说道。"我怎么忘得了?"

  尽管如此,这份记忆的确是已经离我远去,我已经忘掉太多事了。像现在,一边回忆一边写,就常会教我陷入一种不安的情绪。因为我担心自己也许会将最重要的记忆遗漏掉。说不定,这回忆早已在我体内的哪方阴暗的"记忆边疆"里化作春泥了呢!

  但同无论如何,现在我所要写的,就是我所有的记忆了。我紧拥着这已然模糊,而且愈来愈模糊的不完整的记忆,敲骨吸髓,尽我所能地写这篇小说。为了信守对直子的承诺,除了这么做,我没有别的法子。

  更早以前,在我还算年轻,记忆仍然鲜明的时候,我曾有几回试着想写直子。可是当时我却一行也写不下去。我当然明白,只要能写出冒头的一行文字,便能顺畅地将她写完,但不管怎么努力,第一行就是写不出来。一切是如此鲜明,教我不知从何为起。这就好比说,一张画得太详细的地图有时反而派不上用场一样。不过,现在我总算懂了。原来--我想--只有这些不完整的记忆、不完整的思念,才能装进小说这个不完整的容器里。而且,有关直子的记忆在我脑中愈是模糊,我便愈能了解她。我现在也想通了她叫我不要忘记她的道理了。直子当然也知道。她知道总有一天,我脑中的记忆会渐渐褪色。也因此,她非得一再叮咛不可。

  "我希望你永远记得我,永远记得我这个人。"

  想到这儿,我就觉得非常难过。因为直子从来不曾爱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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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好友之死

  很久以前,大约是二十年前,我曾在一幢学生宿舍里住过。当时我十八岁,才刚上大学而已。爸妈担心我一来在东京人生地不熟,二来又是头一次离家,所以帮我找了这个宿舍。这儿不但供应三餐,而且设备齐全,两老都觉得,即使是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初出茅庐的少年,也应该能够适应才是。当然,钱也是个因素。住宿舍的花费要比一个人过活便宜得多了,因为你只要准备好棉被和台灯,其他的就都不必买了。如果可能,我自然希望一个人租个公寓,过得舒服自在一些,不过,一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金、学费,还有生活费,我就不好意思开口了。何况,只是找个地方栖身而已,并不需要太讲究。

  这幢宿舍位在东京都内一个视野良好的高台上。占地很广,四周还围着高高的石墙。一进大门,迎面便是一棵高大的榉树耸立在那儿,树龄少说也有一百五十年。站在树底下仰头一看,天空都教绿叶给遮得无间无隙。

  水泥道是绕着这棵巨树的,之后才成一直线穿过院子。院子的两侧分踞两栋三层楼高的水泥建物,平行并排。这种大型建有许多窗子,看上去总给人一种像是由公寓整修而成的监狱,或是由监狱整修而成的公寓的感觉。不过绝对不会有不洁或阴暗的印象。从敞开的窗子你可以听见收音机的声音。而且每一个房间的窗都是乳白色,就算晒了太阳也看不出褪色的痕迹。

  从水泥道上往前直走,迎面是一栋二层楼建,正是本都。一楼是餐厅和大型公共澡堂,二楼则有礼堂和几个会议室,甚至也有贵宾室,就是不知道到底是用来做啥的。本部旁边是第三栋宿舍,也是一栋三层楼建。院子很大,绿色的草皮上有台水车溜溜地转来转去,阳光在车子上闪闪发亮。而本部后面,则是一块棒球和足球兼用的场地和六个网球场。设备的确是尽善尽美。

  整个学生宿舍只有一个基本的疑点。它的经营者是一个以某极右派人士为中心的财团法人,而它的经营方针这自然是我个人主观的看法扭曲得相当蹊跷。你只要翻翻住宿手册和宿舍条规就能知道个大概了。"教育的基本方针在于为国家培育有用的人才",这是宿舍的始创本意。许多财界人士表面上是出于赞同才捐出个人财产,但实际上的用意则暧昧模糊,和这社会上的其他团体没有两样。没有人知道他们真正的目的。有人说这只是单纯的避税对策,也有人说是一种沽名钓誉的行为,更有人说他们是藉口盖宿舍,目的只是想把这块一等土地以类似诈欺的方式弄到手而已。还有人说,其实都错了,真正的用意要更复杂得多了。他说,经营者是打算以住宿生为班底,组成一个政经界的地下派系。不过,事实上宿舍里确实有个特权集团,专门吸收住宿生中的佼佼者为团员。详细的情形我虽不很清楚,但我知道他们每个月都要召开好几次的研究会,经营者也参与其中。听说只要加入为团员,将来便不愁没有工作。众说纷云,我实在也无法判断究竟孰是孰非,但这些说法有一个共通点,即"反正这鬼地方是有些蹊跷的"。

  尽管如此,从一九六八年春到七Ο年春的两年,我就都在这个"有些蹊跷"的宿舍度过。要是有人问我,为什么能在这种"蹊跷"的地方过了整整两年,我也答不上来。如果只是过过单纯的日常生活的话,管他是右派也好,左派也好,是伪善也好,伪恶也罢,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差别。

  每天一早,庄严的升旗典礼便揭开一整天宿舍生活的序幕。当然也播放国歌。

  就好比说进行曲离不开体育报导一样,国歌自然也离不开升旗典礼。升旗台就安置在院子的正中央,不管从那一栋的宿舍窗口都看得见。

  主持升旗典礼的是东宿舍(我住的宿舍)的舍监。他长得高头大马,目光锐利,年纪约在六十岁左右。满头怒发混杂着几许白发,晒黑了的脖子上有道长长的伤痕。听说他是陆军中野学校出身,但不知是真是假。在他身边有个彷佛是升旗帮手的学生,没有人知道这个学生的来历。他理了个小平头,老是穿着学生制服,也不知道他姓啥叫啥,住哪个房间。我从不曾在餐厅或澡堂里遇过他,是否真是学生也不知道。不过因为他总是穿着学生制服,想来大概是学生吧。否则实在也猜不出来会是什么人。和"中野学校"先生不同,他长得矮矮胖胖,肤色白皙。就是这么一对宝,每天早上六点准时在宿舍的院子里升旗。

  刚搬进宿舍时,好奇起见,我常特地在六点钟起床参观这项爱国仪式。早上六点正,几乎是和收音机的报时分秒不差,这对宝便出现在院子里,"学生制服"不消说,自然是穿着学生制服,外加黑皮鞋;而"中野学校"则一身运动服打扮,外加一双白色布鞋。"学生制服"提着一口薄薄的桐木箱,"中野学校"则提着一台新力牌的手提录音机。"中野学校"将录音机放在升旗台边之后,"学生制服"便打开木箱。箱子里放着一面折得四四方方的国旗。这时,"学生制服"恭恭敬敬地将国旗递给"中野学校",好让他为旗穿绳,然后"学生制服"便按下录音机的电源开关。

  "我皇治世"(译注:日本国歌名)国旗攀着旗竿,冉冉上升。

  唱到"小石的……"时,国旗才升到旗竿中央,唱到"暂且……"时,旗子已经升到顶端了。两人挺直腰(立正),目不转睛地仰望国旗。如果这时天空晴朗,又吹着风的话,那可真是一幕感人的景象了。

  傍晚的降旗典礼和升旗典礼大致相同。只不过顺序正好和早上相反。傍晚时是让国旗冉冉下降,然后收进木箱子里。晚上不挂国旗。

  为什么晚上不挂国旗?我不知道。晚上这段时间,国家还不是一样存在着,还不是有很多人在工怍?像是火车、计程车的司机、酒吧小姐、上夜班的消防队、大楼的夜间警卫等。而这些人都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总觉得很不公平。但也许这其实并不挺严重罢!大概也没有人会注意这些罢?会注意的大概只有像我这种人!再说,我也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突然想到而已,也没打算再深究下去。

  宿舍分配房间,原则上是一、二年级学生两个人一间房,三、四年级学生则一人一间。住两个人的房间约六个榻榻米大,呈长方形,房间尽头的墙壁上镶着一面铝门窗,窗前则分别安上两组可以背向读书的书桌椅。在房门口的左手边还放了一张双层的铁床。家具看来都极简单牢固。除了书桌和床,另外还有两个柜子,一张小小的咖啡桌,一个固定了的架子。再怎么往好的方面想,你也绝对没法说这是个诗情画意的环境。大部分的房间架子上都摆着电晶体收音机、吹风机、热水瓶、电热器、即溶咖啡、茶包、方糖、煮泡面的锅子和简单的餐具等等。在水泥壁上贴了些"平凡出击"里的裸照,或是一些不知从哪儿撕来的小电影的海报。也有人开玩笑地贴了两头猪交配的照片,不过这算是极少见的。大部分都是贴裸女或年轻女歌星、女演员的照片。而桌上的书架上则摆了一些教科书、字典、小说等。

  由于住的是清一色的男生,大部分的房间都脏得不像话。垃圾筒底黏着些发了霉的橘子皮,被当作菸灰缸来用的空罐子,积了足足有十七公分的菸灰,一冒起烟来,就立刻倒些咖啡或啤酒来灭火,所以房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馊味。每一种餐具都脏兮兮的,到处更是都黏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地板上也尽是些泡面袋子、空啤酒瓶、盖子什么的。但就是没有人会想到要拿支扫把将这些废物扫进畚斗,再拿到垃圾桶去倒。因此,只要一吹起风,地板上的灰尘便跟着飞扬起来,弄得房里灰蒙蒙的。而且,每个房间都飘着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怪味道。味道固然是依房间不同而略有差别,但构成味道的"分子"几乎是一模一样。没别的,就是汗、体臭、还有垃圾。由于大夥儿把脏衣服全堆在床底下,再加上没有人定期去晒晒棉被,棉被又吸进了大量的汗水,味道就臭不可闻。在这一片混沌之中,居然没有致命的传染病发生,直到今天我仍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和他们比起来,我的房间却干净得像太平间一样。地板一尘不染,玻璃窗闪闪发亮,棉被一星期晒一次,铅笔好端端地收到铅笔盒里,连窗都一个月洗一次。我的室友爱干净爱到几近病态。我对其他人说:"这家伙连窗都拆下来冼。"居然没有人相信。没有人知道窗是必须经常清洗的。大家都相信窗一挂上去就挂个大半辈子。"他神经病呀?"他们说道。于是,自此以后,大夥儿都管他叫"纳粹"或"突击队"。

  我们的房间不贴暴露的照片,贴的是阿姆斯特丹运河的照片。我本来贴了张裸女,但他却说:"喂!渡边,我……我可不喜欢这玩意儿……",然后就将它撕下,换上运河的照片。我倒也并不是非贴裸照不可。所以也就没说话了。不过,到我房间来玩的人看了那张运河照片,都说:"这是什么东西啊?"我答道:"『突击队』可是一边盯着,一边手淫哟!"我只是开玩笑地随便说说而已,没想到大夥儿全爽快地相信了。因为大夥儿实在太爽快了,连我自己都忍不住要相信这是真的了呢!

  而且,大夥儿对我和"突击队"住在一块儿的事,都抱着同情的态度,但我倒不怎么厌恶他。只要我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的,他倒是不怎么干涉我,我反而乐得清闲。扫地是他,晒棉被是他,倒垃圾还是他。我要是一忙起来就三天不洗澡的,等到发出臭味,他使会忠告我该洗澡了;或是忠告我该去理发、剃鼻毛了。比较伤脑筋的是,只要有一只虫出现,他就拿着杀虫剂绕着房里四处喷。这时,我便只好躲到隔壁房间的那一片混沌之中了。

  "突击队"在某国立大学里攻读地理。

  "我呀,正在背地……地图。"第一次见面时,他对我说道。

  "你喜欢地图呀?"我问道。

  "唔!大学毕业以后,我想进国土地理院去做地……地图。"

  我深深体会出这世界上的人们果然是有着各种不同的希望。不同的人生目标。

  这还是我到东京之后第一次有所感的事情之一。在现今的社会里,对制作地图有兴趣、有热爱的人少之又少尽管实际上也不需要太多这的确教人很伤脑筋。

  但是一个一说出"地图"两个字就开始口吃的人会想进国土地理院,实在有点诡异。"突击队"并不一定是一开口就会口吃的人,可是只要一说到"地图"这个字眼,便百分之百,立刻口吃了起来。

  "你……你念什么?"他问道。

  "戏剧。"我回答。

  "戏剧?意思是演戏?"

  "不!不是。是读剧本、研究戏剧。像拉席尔啦、伊友奈斯利啦、莎士比亚的。"

  他表示他只听说过莎士比亚。其实连我自己也几乎可说是没听过。只是作笔记时曾写过罢了。

  "你就喜欢这些?"他问道。

  "谈不上特别喜欢。"我说。

  这个回答使他感到有些困惑。一困惑起来,口吃便愈形严重,使我觉得自己似乎很不应该。

  "我什么都喜欢,"我解释道:"什么民族学呀、东洋史,我通通喜欢。只是有时会比较喜欢戏剧,如此而已。"不过,这段说明自然说服不了他。

  "我还是不懂,"他确实是一副不解的表情。"我……我喜欢地……地图,所以才念地……地理,所以才专程到东京来上大学,要家人寄钱给我用。可是你又是不一样的动机……"

  其实他的动机才是正确的。但我已经懒于解释了。之后,我们便将火柴棒折成两段来决定上下。结果他睡上,我睡下。

  平日他总是穿着白衬衫、黑长裤,再套上一件蓝色毛衣。小平头、高个子、高颧骨。到学校上课时则穿学生制服。鞋子、书包一律全黑,看上去倒是一副十足的右派学生打扮。所以说,他对政冶是百分之百的没兴趣,尽管大夥儿给他起了个浑名叫"突击队"。他之所以老是穿同一套衣服,也是因为懒得挑衣服穿的关系。他只关心海岸线的变化啦、新铁路隧道完工等等这类的新闻事件。只要一谈起这方面的话题,他就会一面口吃、一面咿咿呀呀地谈上一、两个钟头,直到你想逃跑或打瞌睡为止。

  而每天早上的"我皇治世"则是他的闹钟,只要一听见,他就起床。这么看来,那堂堂皇皇、煞有介事的升旗典礼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价值。起床之后。他便穿上衣服,然后到盥洗室去刷牙洗脸。一开始刷牙洗脸,总是非大半天不肯出来。教人忍不住要怀疑他会不会是把牙齿一颗颗拔下来洗。好不容易回到房里,"帮!帮!"几声扯平毛巾的皱褶,将它摊放在暖气孔上烘干,跟着又把牙刷和肥皂放回架子上,之后便扭开收音机开始做起收音机体操来。

  由于我习惯熬夜读书,因此早上总得睡到八点左右。常常,他已经起床嗦嗦地开始忙,或是开始做体操,我还是好梦方酣的时候。可是,这时若是正好碰上体操中跳跃的那一节,我一定会醒过来。你非醒来不可。因为他每跳一次也确实是跳得很高就会震得我的床上下晃动、嘎嘎作响。我隐忍了三天。因为有人劝我说团体生活必须作某种程度的忍耐。但是到了第四天早上,我实在已经忍无可忍了。

  "对不起啦!你能不能到屋顶上去做收音机体操呀?"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在这里做会把我吵醒。"

  "可是已经六点半了啊!"他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知道是六点半啊!但是六点半对我来说还是睡觉的时间。没什么理由,反正就是这样!"

  "不行呀!到屋顶去做的话,三楼的人会说话。这房间下面是仓库,没有人会说。"

  "那你到院子去做好了!在草坪上做!"

  "那也不行呀!我……我的收音机不是电晶体的,没有电源就不能用,没有音乐我就不能做体操了呀!"

  他的收音机确实是古董型的,而我的虽是电晶体的,但却只能接收FM的音乐,这下子可好了。

  "彼此作一点让步吧!"我说。"你还是做你的体操,但跳跃那一节就省了吧!跳起来真吵死人了!这样可以了吧?"

  "咦!跳跃?"他彷佛吃了一惊,又追问道:"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嘛!碰碰跳的那种呀!"

  "没有啊!"

  我的头开始痛了。心里是已经不想再计较了,但又觉得说出口的事不弄清楚又不行,我便真的哼起NHK电台体操节目的第一首旋律,然后在地板上"碰!碰!"地跳了起来。

  "你看,就是这个呀!有没有?"

  "哦!对了!是有呀!我忘……忘了。"

  "所以说呀!"我坐回床上说道。"就这一节省了好吗?其他的我都可以忍受。省了这一节,让我好好睡觉,行吗?"

  "不行!"他爽快地说道。"我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一节省掉。十年来,我每天都做,只要一开做,就毫无意识地做到结束。省掉一节的话,我就完全做不起来了。"

  我还能说什么?到底还能说些什么?最省事的做法就是趁他不在的时候,把那台可恶的收音机扔到窗外去,但倘若真这么做了,势必会大大地引来一番革命。因为"突击队"是一个非常爱惜自己"财产"的人。我一时语塞,呆呆地坐在床边。

  这时,他倒笑嘻嘻地安慰起我来了。

  "渡……渡边,一块儿起床做体操不就得了?"说罢,便吃他的早餐去了。

  我把"突击队"和他的收音机体操的事说给直子听,直子咯咯地笑个不停。我原先并没打算拿它当笑话来讲,但结果却连我自己也笑了。她的笑脸即便是一闪即逝可真是久违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下了电车,便沿着铁路旁的长堤走到市谷去。这是五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下午。早上的一场倾盆大雨在中午之前就停了,低垂郁结的乌云被南边吹来的风吹得不知去向。鲜绿的樱树迎风摇曳,阳光在上头闪闪发亮。那阳光已是初夏的阳光。擦肩而过的人们已经脱去毛衣、外套,将它披在肩上或抱在怀里。在星期天午后和煦的阳光下,人人看来彷佛都沈浸在幸福之中。长堤的对侧有个网球场,一个年轻男人脱下衬衫,只穿着短裤在挥舞着球拍。两个修女整整齐齐地里着一袭黑色的冬制服,让人觉得夏日的阳光对她们似乎是莫可奈何。不过两人仍旧带着一副满足的表情,边晒太阳边谈天。

  走了十五分钟,背部渗出汗来了,我便脱下厚棉质衬衫,仅余一件T恤。她则将淡灰色运动服的袖子卷至上臂。运动服看上去似乎已经下水多次了,颜色褪得很好看。我记得很久以前也曾见她穿过,但已记不大清楚了。只觉得彷佛见过。当时,我对直子的印象并不那么深刻。

  "团体生活好吗?和别人住一起愉快吗?"直子问道。

  "我不知道。还不到一个月嘛!"我说。"不过也还不坏啦!至少还没有什么事让你无法忍受的。"

  她在饮水处站定,喝了小小一口水,又从裤袋里掏出白色手帕来抹抹嘴。这才弯下腰来小心翼翼地系了鞋带。

  "喂!你想我也能过那种生活吗?"

  "你指团体生活吗?"

  "嗯!"直子说道。

  "唔……那得看个人的想法了。说烦人倒也挺烦人的。规定多不说,又有一些傲个半死的蠢家伙,还有人一大早六点半爬起来做体操。不过,一想到这种人哪儿都有,也就不那么在意了。你反正知道自己非得住那儿不可,就能住下去了。就是这么回事。"

  "说的也是。"她点点头,有一会儿陷入沈思,然后彷佛想窥探些什么似的,深深地凝视着我的眼。仔细一看,她的双眸竟清澈深邃得令人心惊。我从不曾发现到她有着如此清澈的眸子。说起来,我实在也不曾有过凝视她的机会。这还是头一回两人一块散步,头一回聊了这么多的话。

  "你要搬到学生宿舍去吗?"我问道。

  "不!不是的。"直子说。"我只是在想,团体生活究竟是怎么回事而已。然后……"直子咬着唇,正想着要如何措词,结果似乎并不顺利。她叹口气,跟着垂下眼来。"唉!不知道!算了!"

  话就聊到这儿为止。直子又继续往东边走,我紧跟在她身后。

  在这之前,我和直子已有一年不曾碰面了。这一年来,直子瘦得很厉害。曾经是她的特徵的那圆圆的双颊已然凹陷,脖子也变得纤细,但尽管如此,却不会予入骨感或不健康的印象。她的瘦看来极其自然、沈着。彷佛是悄然隐身到一个狭小的空间,身子就这么自然地瘦下去的。而且,直子也比从前我所记忆的漂亮了许多。

  就这些我一直想告诉她,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措词才好,结果什么也没说。

  我们到这儿来,并没有什么目的。我和她是在中央线的电车上偶然遇上的。她正打算一个人去看场电影,而我则正在往神田书店街的途中。两个人都没有要事在身,直子便邀我一块儿下车,我们于是下了电车。下车之后才知道是四谷车站,如此而已。但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非得两个人一块商量不可。直子为什么要我一块儿下车,我是一点也不懂。打从认识开始,我们俩就没什么话说。

  走出车站,她也不说往哪儿去,只自顾白地划着快步。没奈何,我只得跟在她后头。两人之间保持着一公尺左右的距离。当然,你要想走在她身边也并非不行,但不知怎的,我有点畏缩,所以总是没法和她并肩齐步。在距她一公尺的后方,我边盯着她的背、她的乌黑的长发边走着。她的发上插着一支茶色的发夹,旁边则是一只白白的小耳朵。直子常回过头来和我说话,有些话我能答得出来,有些却不知该答些什么,有些更是听不清楚。但她似乎并不在乎我究竟能不能听得见。她回过头来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之后,便又继续往前走。唉!算了!反正这天气挺适合散步的,我想就随她去罢!

  然而,直子愈走愈不像是散步。她在饭田桥往右拐,出水渠边,然后穿过神保町的十字路口,再爬上御茶水的坡道,到达本乡,最后又沿着东京都电的轨道旁走到驹迅。这一段路并不算短。到了驹迅时,正是日落时分。这是个晴朗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彷佛大梦初醒般问道。

  "驹迅。"我说。"你不知道吗?我们绕了一大圈呢!"

  "为什么走到这儿来呢?"

  "那得问你呀!我只是跟来的。"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一家面店,随便叫点东西吃。口干舌燥的,我喝了些啤酒。

  从点菜到吃完面,我们一句话也没说。我是走得精疲力尽,她则将两手搭在桌上,彷佛又在沈思。电视上的新闻报导说,今天因为是星期假日,风景区到处人山人海。而我们,从四谷走到驹迅。

  "你身体不错嘛!"吃完面,我说道。

  "你吓了一跳?"

  "嗯!"

  "念初中时,我曾经是马拉松选手,跑过十公里、十五公里的。而且因为我父亲也喜欢爬山,小时候一到星期天就去爬。你知道的,我家后面是一片山嘛!自然而然地脚力就不错了。"

  "不过倒真看不出来哩!"我说。

  "是呀!大家都以为我弱不禁风呢!但是人岂可貌相呀?"说罢,她附带地微微一笑。

  "反倒是我失礼了,累得不像话!"

  "真抱歉!黏了你一天。"

  "但我很高兴能和你说说话呀!我们从没有过单单两个人聊天的机会哩!"我说道。其实我根本不记得今天都聊了些什么。

  她开始无意识地拨弄桌上的菸灰缸。

  "如果可以的话如果不会太打扰你我们能不能再碰面?当然,我知道我没有理由作这种要求。"

  "理由?"我惊道。"没有理由是什么意思?"

  她倏地红了脸。也许是我吃惊得过头了。

  "我说不上来啦!"直子急欲辩解。她把运动上衣的袖子卷到臂上,跟着又放下来。灯光将她臂上的汗毛染成一片金黄,煞是好看。"我原本没打算说『理由』两个字的。我原本不是这个意思的。"

  直子一手靠着桌子,盯着墙上的月历好一会儿。像是期待从那上面找出适当的词汇来解释似的。但她当然没有找到。叹口气,她闭上眼睛,又转去拨弄发夹。

  "没关系!"我说。"我想我能了解你的意思。不过,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呢!"

  "就是说不上来。"直子说道。"最近我老是这样哩!每当想要表达些什么,脑里就尽浮现出些牛头不对马嘴的字眼来。不是牛头不对马嘴,就是正好相反。然后呢,越想把它纠正过来,脑袋里就越是混乱,越是牛头不对马嘴。这么一来,反而忘了自己最初的意思了。彷佛自己的身体分裂成两个,彼此追着跑!正中央有根粗大无比的柱子,就绕着它打转、追逐。最适当的字眼总是被第二个我揣在怀里,第一个我是绝对追不上的。"

  直子抬起头,凝视着我的眼。

  "你懂吗?"

  "我想谁都会有那种感觉吧!"我说。"每个人都想表达自己,无法正确地表达时就开始急了。"

  听我这么说,直子似乎有些失望。

  "跟那个不一样!"直子说道。但并没有再作说明。

  "我们当然可以再碰面呀!"我说。"反正星期天闲着也是闲着,走走路对身体也好哇!"

  之后,我们搭上山手线,直子在新宿改搭中央线。她在国分寺(译注:东京地名)租了层小小的公寓。

  "你觉得我说话的方式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分手时,直子问道。

  "是有点不一样。"我说。"不过,我搞不清楚是怎么个不一样法。老实说,从前我们虽然常在一起,却似乎很少说话。"

  "是啊!"她也赞同。"下个星期六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好哇!当然可以。我会等你!"我说道。

  我是在高中二年级那年春天认识直子的。那年她也读二年级,读的是一所贵族的教会学校。这学校"贵族"到什么地步?你若是太用功读书,会被人说闲话,说是"不高尚"。我有个感情不错的朋友叫木漉的(与其说感情不错,还不如说是唯一的好友,一如字面所示),直子正是他的女朋友。木漉和她是从呱呱坠地便开始的青梅竹马,两家的距离也不到两百公尺。

  正如一般青梅竹马的情侣一般,他们俩的关系相当公开,但并不会成天腻在一块儿。两人时常互相到对方家中作客,和对方的家人共进晚餐或打麻将。我也常常充当电灯泡。直子会将她的同学带来,四个人一起到动物园玩,或是去游泳、看电影等。不过,老实说,直子带来的女孩子可爱是可爱,水准显然是在我之上。我始终觉得还是公立高中的女孩子比较适合我,谈起话来比较自在,虽然她们是粗俗了些。我一点也弄不懂直子带来的女孩那可爱的脑袋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我想,或许她们也无法了解我这个人罢!

  因此,木漉不再要我参加"四人约会",以后就只有我、木漉、直子三个人一块儿出去玩,或是聊天什么的。说起来是有点畸形,但结果证明这才是最愉快、最完美的安排。一旦有第四个人加入,气氛就立刻变得很僵。我们三个人约会的时候,真像极了电视上的访谈节目,我是客人,木漉是脑筋灵活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理。木漉总是扮演中心人物的角色,这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木漉确实有种喜欢冷笑的习惯,旁人常会误以为是傲慢,但他其实是个亲切而公正的人。我们在一起时,他总是特别留意,设法对直子和我同等待遇,又是说话又是开玩笑的,不让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觉得受到冷落。要是有任何一方始终保持缄默,他便会转去和他说话,说些和对方有关的话题。也许有人会觉得这么做太累人了,但事实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木漉有一种能随时意识到气氛变化、并巧妙应付的能力。同时更有种罕见的能力,能从对方无聊至极的谈话中,设法找出几个有趣的话题来。所以,和他聊天时,在不知不觉中你会以为自己很风趣,自己的人生也十分趣味。

  不过,他绝不是那种社交人物。在学校里,他只和我一个人熟。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像他这么一个脑筋好、口才好的人,不往外头那一片广大的世界发挥他的能力,却自足于我们这小小的三人世界。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选择我作他的朋友。因为再怎么说,我都是既平凡又不起眼,只喜欢一个人看看书、听听音乐。并没有木漉那种随时驱走冷场、取悦他人的才干。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一拍即合,马上成了好朋友。他的父亲是个牙医师,出了名的医术好、收费高。

  "这个星期天,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约会呀?我的女朋友念女校,她会带可爱的女孩来唷!"一认识,木漉立刻对我说。我也立刻答应。如此这般,我才认识直子。

  我、木漉、直子,我们的三人约会于是频繁了起来。但只要木漉离开座位,我和直子便立即僵住了。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事实上,我和直子之间并没有共通的话题。没奈何,我们只得默默地喝水,或是开始拨弄桌上的东西,静静地等木漉回来。木漉一回来,又继续聊下去,直子不爱说话,而我又是个比较喜欢当听众的人,两人单独相处时我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并不是合不来什么的,只是无话可说。

  在木漉的丧礼过后两个礼拜,我曾和直子碰过一次面。我们约好在咖啡店碰头谈点事情,谈完之后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我试着找了几个话题和她聊,但总是说到一半就接不下去了。而且直子在说话时总是多所设防。我老觉得她似乎对我有些不高与,只就不知道原因何在。之后,我便和她分手了,直到再次在中央线的电车中相遇为止的一年当中,我们不曾再见过面。

  我想,直子之所以对我不高与,会不会是因为最后一个和木漉见面说话的人是我而不是她?这么说也许并不很妥当,但我似乎能理解她的心情。倘若可能,我情愿当时是她而不是我,然而事已至此,再怎么想也是枉然。

  在五月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刚吃完中饭,木漉便邀我翘掉下午的课,一起去玩撞球。我对下午的课也是没啥兴趣,两人于是走出校门,晃呀晃的下了坡路往港口方向走去,然后走进一家撞球俱乐部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赢得相当轻松,木漉便突然认真了起来,赢了其余三局。按照事先的约定,我付了钱。奇的是,打球时他居然一句玩笑话也不说。结束之后,我们各抽了一支菸。

  "你今天怎么这么严肃呢?"我问道。

  "我今天不想输嘛!"木漉满足地笑道。

  就在当天晚上,木漉死在家中的车库里,他将橡皮管接到N360的排气管上,再用橡胶胶带封死窗口,然后便发动引擎。我不知道究竟花了多久时间他才死去。

  总之,一直等到他的双亲探过亲戚的病回家,将车库门打开放车子时,才发现他早已气绝。当时车上的收音机还开着,雨刷上夹着一纸加油站的收据。

  没有遗书,也想不出他的动机。由于我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警察便把我调去问话。我对问话的警官说,我完全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样,他和平日没什么不同。

  警官对我和木漉似乎都没有好印象。他大概是觉得翘课去玩撞球的高中生会闹自杀,根本不足为奇罢!结果就只在报上登了个小方块,事情便草草结束了。那辆红色的N360也被处理掉了。而木漉在教室里的座位上则放了好一阵子的白花。

  从木漉死后,到高中毕业为止的这十个月之间,我发现我很难在周遭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定位。我是有个女朋友,也和她上过床,但也维持不了半年。我从来都不曾对她动过情。后来,我选了一所比较容易进去的东京私立大学考,之后就浑浑噩噩地进去念了。临行前,那女孩一直要我打消主意,但我当时只一心想离开神户。到另一块陌生的土地上开始我的新生活。

  "我已经和你有过关系了,所以你就不理我了是不是?"她哭道。

  "没的事。"我说。我只是想离开这个地方而已,但她却不能谅解。于是我们便分手了。在开往东京的新干线上,想起了她的种种好处,觉得自己实在过份,不禁有些后悔,但眼看着木已成舟,我只好下定决心忘了她。

  到了东京,住进宿舍,开始我的新生活时,我知道只有一件事是自己该做的。

  亦即凡事都不能想得太深,凡事和自己之间都必须保持适当的距离。我决定将过去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忘了那铺着绿毡的撞球台,红色的N360、座位上的白花,还有从火葬场那高耸的烟囱冒出来的烟、警察局的审问室里那个厚重的文镇,这一切的一切都要忘掉。刚开始的时候进行得还算顺利,但不论如何努力想忘掉,我心中总是还残存着一种朦胧而彷佛空气一般的凝块。随着时光的流逝,那凝块渐渐地形成了一种单纯、清楚的形状。我现在可以用一句话来替代这个形状了,也就是底下这句话。

  死不是生的对立,而是它的一部分。

  将它替换成文字就显得俗气多了,但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我所感受到的并不是文字,而是一种空气的凝块。死,它存在于文镇里面,存在于撞球台上面四个并排的红、白色球里。我们一边慢慢地将它吸进肺里,像是吸细小的灰尘一般,一边过活。

  在那之前,我将死看成是一种和生完全迥异的东西。死,就是"总有一天,死会紧紧的箍住我们。但是反过来说,在死箍住我们之前,我们是不会被死箍住的"。我一直觉得这是最合乎逻辑的思考方式。生在这头,死在那头。而我是在这头,不是那头。

  然而自从木漉自杀的那个晚上开始,我无法再把死(还有生)看得那么单纯了。死已不再是生的对立。死早已存在于我的体内,任你一再努力,你还是无法忘掉的。因为在五月的那个夜里箍住木漉的死,也同时箍住了我。

  我就这样一面感受那空气的凝块,一面度过我十八岁那年的春天。但同时,我也努力不让自己变得深刻。我渐渐能意会到,深刻并不等于接近事实。不过,左思右想,死仍旧是一种深刻的事实。我便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矛盾中,来回地兜着圈子。如今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奇妙的日子。在生的正中央,一切事物都以死为中心,不停地旋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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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黑暗中的裸体

  重逢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六,直子果然打了电话过来。隔天我们便又约会了。应该可以说是约会吧?我想不出其他更适当的字眼。

  和上回一样,我们在街上踱步,偶尔随意走进一家店里喝咖啡,之后又继续踱步,等到吃过晚饭后便互道再见。她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但她似乎并不很在乎,我也就不怎么留意去听话、回话了。高与起来,我会谈谈彼此的生活或学校的事,但尽是些片断的话,没什么关联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我们只不停地踱着步。幸亏东京还不算小,不管怎么走总是没有尽头。

  我们几乎每个星期都碰面,每个星期都这么踱着。她走在前头,我紧跟在后面。直子有各种不同形状的发夹,她总是夹住右边的头发,露出右耳。由于当时我始终是盯着她的背影走路,所以唯独这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腆时,直子常会动手去拨弄发夹,或是拿手帕揩嘴。当她想说话时,她也会拿手帕揩嘴。看着看着,我渐渐对直子有了好感。

  当时她正在念武藏野的一所女子大学,这所大学以英语教育闻名,规模虽小,却整然有序。在她的住处附近,有一溪清流,我们时常在那儿散步。直子偶尔也会请我到她家里吃饭,虽说是孤男寡女的,但她似乎并不在意。屋里的摆设相当清爽,没有丝毫赘物。若不是窗边晾着长袜子,你绝料不到这是女孩子的房间。她的日子过得十分简单、质,彷佛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来往。这种生活态度和高中时代的她简直差得太远了。记忆中,她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身边也总是围绕着一大群朋友。看过她的房间之后,我知道她或许也和我一样,想离家到另一块陌生的土地去上大学,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

  "我选这个学校念,是因为在这里绝不会碰上从前的同学。"直子笑着说。

  "所以才选的。他们全到更派头的学校去了。你懂吗?"

  而我和直子间的关系也渐渐地有了进步。我们彼此越来越能适应对方。当暑假结束,开学之后,直子便自然而然地、彷佛理所当然似的开始和我并肩走路了。我想直子大概已经把我看作她的朋友了。能和这么一个美丽的女孩走在一块儿,也让人觉得怪舒服的。碰面时,我们便漫无目的地在东京街头逛。上坡、过河、穿过铁道、四处闲逛。随想随走,没有任何目的地。只是不停地踱步。下雨便撑着伞走。

  秋天一到,宿舍的院子里满地尽是榉木的落叶。穿上毛衣,还真有些换季的味道。因为穿坏了一双鞋子,我便又买了一双鞣皮的鞋子穿。

  那时候我们究竟都聊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想来大概没谈过什么要紧的话罢!但一如以往,我们绝口不提过去。我们几乎完全不提木漉这个名字。我们的话仍旧不多,两人也习惯了在咖啡店中相对无语。

  直子爱听"突击队"的笑话,我便时常说给她听。有一回,"突击队"和他班上的一位女同学(当然也是地理系的学生)约会,到了傍晚,他无精打采地回来。

  这是六月的事情了。他问我:"喂……喂!渡边,你都和女……女孩聊些什么呀?"我记不得当时是怎么回答,总之,他根本就问错对象了。

  到了七月,居然有人趁他不在时,将阿姆斯特丹运河的照片撕下,换上旧金山金门大桥的照片。只为了想知道他是不是可以一边盯着金门大桥,一边手淫,如此而已。我告诉他们说他还是弄得很舒服,于是有人又将它换成了冰山的照片。每换一次,"突击队"就困惑得不得了。

  "究竟是谁干的好……好事?"他问道。

  "不知道。唉!管他的。这些照片都很好看呀!不管是谁干的,都算不上什么坏事嘛!"我安慰他。

  "话是不错,可是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呀!"他说。

  每当我说起"突击队",直子就笑个不停。由于直子很少笑,我便常说些"突击队"的事引她发笑,不过老实说,把他当作笑话来说,实在让人不怎么愉快。因为他不过是一个不算富裕的家庭中的三男。一个过于严肃的小孩而已。而这个小孩的平凡人生中的一个小小的梦,不过就是做地图而已。又有谁能拿它当笑话来讲?

  话虽如此,但"突击队"的笑话早已成了宿舍的固定笑料之一,事到如今就算我想收回也收不回来了。再说,我也十分乐意见到直子能开怀她笑。因此,我还是继续把"突击队"的笑话说给大家听。

  只有一回,直子曾问过我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我便对她说了从前交往过的女孩的事。我告诉她,对方是个好女孩,自己也很喜欢和她做爱,现在也时常会想起她,但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曾动过情。我说自己心中彷佛有个硬壳,极少有人能打破它、闯进来,所以也无法顺顺当当地谈恋爱。

  "你从来不曾爱过人吗?"直子问道。

  "是呀!"我答道。

  她便只问到这儿为止。

  秋天一过,街上呼呼地吹起寒风。走在路上,直子偶而便会偎在我身上。透过厚厚的粗呢外套,我依稀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她有时勾住我的手,有时则把手放进我的外套口袋中,真冷的时候,她会紧紧地搂着我发抖。不过,事实上便仅止于此。她的这些动作并没有其他的意味。我则常常是把两手插进外套的口袋中,和往常一样地踱步。由于我和直子两人穿的都是胶鞋,走起路来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

  不过,在踏着悬叶掉得满地的路上走时,总会发出蟋蟋嗦嗦的声音。一听见这种声音,我就觉得直子很教人同情。她所要的并不是我的臂膀,而是某个人的。她所要的也不是我的体温,而是某个人的。我觉着有些愧疚,为什么自己要是自己。

  到了浓冬,她的眼睛彷佛比从前更透明了。那是一种教人无处藏躲的透明。常常,直子彷佛探索些什么似的凝视着我的眼时,我会觉得又寂寞又难受,一种古怪的心情。

  我想,她大约是想要向我表达某种感觉罢,因为直子无法用言语将它顺畅地表达出来,不!在尚未转换成言语之前,她仍不能在精神上掌握它。所以便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了。她时常拨弄发夹,用手帕抹嘴、或没来由地凝视着我。我也常想,倘若可能的话,希望能够抱一抱直子,但总是犹豫了半天便作罢了。因为也许直子会因而受到伤害也未可知。因此我们仍照旧在东京街头闲荡,而直子也照旧在虚无飘渺中寻找适当的措词。每当直子打电话来,或是星期天早上出去约会,宿舍那夥人便老是嘲笑我。理所当然地,大夥儿都以为我交了女朋友了。我既没有说明,也觉得无此必要,只得由他们去了,可是傍晚一回去,一定有人会问一些无聊的问题,好比说:你们采什么姿势啦、她的私处可不可爱啦、她穿什么颜色的内裤等等,我总是随便搪塞两句就过去了。

  如此这般,我从十八到十九。眼看着日升日落、旗升旗降。星期天一到,就和过世的朋友的恋人约会。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将来想做什么。在学校里我是读过克罗德(译注:PaulClaudel,一八六八一九五五年,法国诗人、剧作家)、拉辛(译注:一六三九一六九九年,法国剧作诗人)还有艾杰休亭(译注:一八九八一九四八年,俄国电影导演、电影理论家)等人的作品,但那些东西却丝毫无法打动我。而我在班上既未曾交上一个朋友,和宿舍那夥人也不过是泛泛之交罢了。再加上我总是一个人静静地看书,他们全以为我想当个作家。

  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我什么也不想当。

  好几次,我都想把这种想法告诉直子,我总觉得她对我的想法应该能有某种程度的理解才是。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着实有些诡异,彷佛被她传染了不知如何措词的毛病一样。

  一到星期六晚上,我便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直子的电话。星期六晚上大夥儿几乎全出去玩了,大厅里比平日鲜有人走动,显得冷冷清清。我总是一边盯着飘浮在这静谧的空间里闪闪发光的光粒子,一边努力试着探索自己。我究竟在追求些什么?而人们究竟希望我给他们什么?但我始终找不到一个像样的答案。我对着飘浮在空中的光粒子伸出手去,却什么也碰不到。

  我经常看书,但不是那种看了很多书的蛀书虫,我只是喜欢把自己喜欢的书多看几遍而已。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卡波特(译注:TrumanCapote,一九二四一九八四年,美国小说家)、阿普戴克(译注:JohnUpdike,一九三二年生,美国小说家)、费杰罗(译注:ScottFitzgerald,一八九六一九四Ο年,美国小说家)和钱德勒(译注:RaymondChandler,一八八八一九五九年,美国侦探小说家)等人,可是在班上或宿舍里,我却不曾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他们喜欢看的是高桥和巳、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的作品,或是一些现代法国作家的小说。和他们既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便只得一个人默默地看我的书了。我反覆地看,有时便闭上眼睛,嗅嗅书的香气。只要嗅到香气,碰到书,我就觉得自己非常幸福。

  十八岁那年,我最喜欢的书是阿普戴克的"半人半马的怪物"。但读过几次之后,渐渐地觉得乏味起来,后来这个位子便给费杰罗的"华丽的盖兹比"占走了。

  而"华丽的盖兹比"在那之后便一直高踞不下。心情好的时候,我会使书架上抽出"华丽的盖兹比",随手翻开一页就读他一阵,可就从来不曾失望过。书里没有一页是乏味的。我当时觉得这书实在好极了,便想要将它的好告诉大家。可惜我身边就是没有一个人看过这本书,就连想看的人都没有。因为时值一九六八年,在当时你若读史考特、费杰罗的作品,即使还不算是反动行为,也绝不会受到鼓励。

  那时,我身边只有一个人看过"华丽的盖兹比",我之所以和他熟稔起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届。我们住在同一栋宿舍里,本来只是点头之交而已。有一天我在餐厅的向阳处一边晒太阳,一边看"华丽的盖兹比"时,他突然在我身旁坐了下来,问我在看什么。我说是"华丽的盖兹比"。他又接着问好不好看。我说我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每次重看便觉得越来越好看。

  "看过三次『华丽的盖兹比』的人应该就可以和我作朋友了。"他喃喃说道。而后我们就成了朋友,那是十月的事。

  永泽这个男人,你越是了解他,就越是觉得怪。在我的人生历程中,我曾和许许多多的怪人初遇、熟识,或是错身而过,却从未见过一个比他更怪的。他是个我万万赶不上的蛀书虫,但原则上他只读那些死后满三十年以上的作家的作品。"我只能信任那类的书。"他说。

  "倒不是说我不信任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想浪费宝贵的时间,去读那些尚未经过岁月洗礼的东西。人生苦短哪!"

  "你喜欢哪些作家呢?"我问道。

  "巴尔札克、但丁、约瑟夫。康拉德、狄更斯。"他立刻答道。

  "都不是现代作家嘛!"

  "所以我才读呀!如果你和别人读一样的东西,你的想法就只能和别人一样而已。那会是个乡巴佬、俗物的世界。一个认真、严肃的人是不会做那种丢脸的事的。知道吗?渡边!宿舍里稍稍认真一点儿的人就只有咱们两个了。其余的全是些垃圾。"

  "你怎么知道?"我惊道。

  "我当然知道罗!就像额头上盖了戳一样。一看就知道了。再说,咱们俩都在看『华丽的盖兹比』呀!"

  我在心中计算着。"可是史考特,费杰罗死后也才过了二十八年而已呀!"

  "才差两年,有关系吗?"他说。"像史考特。费杰罗这么伟大的作家可以稍微通融一下嘛!"

  宿舍里没有人知道永泽背地里是个古典小说的蛀书虫,就算知道,大概也不去注意这些吧。他们最清楚的莫过于他的聪明。轻轻松松就进了东京大学,而且成绩优异,将来还打算参加公务人员考试,进外务省当外交官。父亲在名古屋主持一家大型医院,哥哥也毕业于东大医学院,将来要接父亲的棒子。这一家子真是好得没话说。永泽手头一向宽绰,人又长得是风度翩翩,因此,任谁都会注意到他,就连舍监也不敢对他说重话。他不论是对谁提出要求,那人定会二话不说照他的吩咐做。因为你不能不这么做。

  永泽这个人天生有种能叫人自然而然服从他的能力。也就是说,他能从人群中站出来,迅速地对状况作个判断,给底下的人一个高明且正确的指示,使他们真心地服从。这种能力的表徵就像天使的光圈一般浮在他头上,你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而对他敬畏三分。也因此,人家对永泽会选上我这种平凡无奇的人作为他个人的朋友都惊讶不迭。托他的福,我便从一个无名小卒进步到稍稍受人尊童。大夥儿或许都不知道我们相交的原因何在,说来其实简单得很。永泽之所以喜欢我,就是因为我对他一点儿也不崇拜的缘故。我对他人性中奇特的部分、坚强的部分是感到有些趣味,但对他的成绩优异、领导能力、英俊潇则是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想,这在他看来,反而是件稀奇事儿吧。

  在永泽的体内同时存在着几种完全矛盾的性格,十分走极端。他有时极其温柔,温柔到连我都不由得感动的地步,有时则又极其冷酷、恶毒;有着高贵得出奇的精神层面,同时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俗物;能够一面统率众人乐观奋斗,一面却兀自在阴郁的泥淖中痛苦挣扎。打一开始,我便清楚地意识到他的这种矛盾性格,我实在搞不懂其他的人为什么都看不见他这一面。他是背负着他自己的地狱过日子的。

  不过原则上,我觉得自己对他还是有些好感。他最大的美德就是正直。他绝对不会撒谎,对自己的过错或缺点向来不会否认,也不会隐藏自己的弱点。而且,他从来都对我非常亲切,也照顾得颇为周到。我想,要不是他的话,我的宿舍生活一定会过得更烦躁,更不愉快。尽管如此,我却始终不曾对他付出过真心。在这一方面,我和他的关系是绝对不同于我和木漉的关系的。自从我亲眼目睹他酒醉时对一个女孩狠霸、恶毒之后,我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绝不以真心对待这个男人。

  宿舍里流传着几个关于永泽的谣言。第一,据说他曾经吞下三只蛞蝓;第二,据说他的阴茎巨大无比,截至目前为止,已经和一百个以上的女人睡过觉了。

  吞下蛞蝓的事是真的。我问过他,他告诉我那事不假。"吞了好大的三只唷!"

  "为什么要吞呢?"

  "有很多原因嘛!"他说。"我刚住进来那年,新生和旧生之间发生了一点龃龉。当时好像是九月吧!我代表新生去和旧生沟通。对方是右派分子,手上全拿着木剑,当下火药味极浓。我便告诉他们,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了,是我能做的,我都做,只要能解决事情就好。于是他们叫我吞蛞蝓。我说好哇!我吞!然后就吞啦!他们居然找了三只好大的。"

  "那是什么感觉呀!"

  "吞蛞蝓的感觉只有吞过的人才会知道。那种咕噜一声通过喉咙,然后一下子掉到胃里的滋味很不好受咧!感觉冷冷的,嘴里也还留着一些味道。一想起来就觉得很恶心。我可是拼死压抑,才没吐出来的唷!因为万一吐出来,他们还是会让我再吞一次的,最后我总算把三只都吞下去了。"

  "吞了以后呢?"

  "当然就回房间去猛灌盐水啦!"永泽说道。"不然还能怎么样?"

  "说的也是。"我也表示赞同。

  "但是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对我耍狠了,包括那群旧生在内。因为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敢吞下三只蛞蝓。"

  "大概没有吧!"我说。

  要调查他的阴茎大小则非常简单。只要和他一块洗澡就好了。那玩意儿看上去的确是相当派头。他说:谣传他和一百个女人睡过觉是夸张了些。想了想,又说大约是七十五个左右。说是已经不大记得了,反正一定有七十个。我告诉他,自己只和一个睡过而已,他说那很简单。

  "下次和我一块儿去嘛!没问题的,马上就会了。"

  当时我还不信他的话,等到做了才知道真是很简单,简单得让人觉得很乏味。

  我和他一块到涉谷或新宿的酒廊去(大概总是去那几家),挑上两个结伴同去的女孩,和她们聊天(当时眼里就只有这两个女孩)、喝酒,然后就把她们带到宾馆去做爱了。永泽很会说话。他并没有聊什么特别的话题,但只要一和他聊天,大部分的女孩们都会很服他,被他的话吸引住,不知不觉中就喝得酩酊大醉,最后就和他上了床。再加上他人又长得英俊,而且既亲切又机灵,女孩们和他在一起,都会觉得很愉快。说奇也奇,就连我因为和他在一起,彷佛也成了一个魅力十足的男人。

  永泽常催着我说话,而我只要一开口,女孩子便一副又崇拜又开心的模样,正如对永泽一般。这全是永泽的魔力,真是不可多得的才能哪!每一次我总是这么慨叹着。和他一比,木漉的座谈口才便成了骗小孩的玩意儿,连比都不能比。不过,我虽然对永泽的这份能力相当折服,却仍旧十分怀念木漉。如今我更加确信木漉真正是一个诚实的人。他把自己的一点才能全献给我和直子。比较起来,永泽都拿他那慑人的才能游戏似的到处任意挥霍。我想,他大约也不过是真心想和眼前那些女孩上床吧!对他来说,那不过就是游戏罢了。

  我个人并不挺喜欢和陌生女孩上床。当然,这种解决性欲的方法是相当轻松,拥抱、爱抚本身也十分愉快,令我厌恶的是翌日早晨分手的时候,一睁开眼睛,发现身旁有个女孩正呼呼大睡,房里充斥着一股酒味,不论是床、灯或窗,所有的摆设都透着一股宾馆特有的俗气,而我则因宿醉昏沈沈地。不久,女孩醒来,开始蟋蟋嗦嗦地四处找内裤。然后就边穿袜子边说道:"喂!你昨天晚上有没有戴那个呀?我这几天可是危险期唷!"说罢,又面向镜子边涂口红、戴假睫毛,边咕哝她头痛啦、今天怎地不好上啦等等。我厌恶透了。其实也不一定非得待到早上不可,但我没法一面担心晚上十二点的关门时间,一面"诱拐"女孩子(这在物理上来说是不可能的),于是只得事先申请外宿了。这么一来,就不得不在那儿耗到早上,才带着自鄙和幻灭感回宿舍去。只觉得阳光刺眼,口干舌燥、晕头转向。

  如此这般,和女孩睡过三、四次后,我便开口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做个七十次,不觉得太空虚了吗?

  "你会觉得空虚的话,表示你还是个严肃的人,真是可喜可贺哩!"他说道。

  "到处和陌生女孩睡觉,你当然不会有什么收获。只有疲惫、自鄙而已。我也是一样呀!"

  "那你为什么还这么拼命地做?"

  "这很难解释。你知道的,杜思妥也夫斯基不是写过有关赌博的书吗?就和那个一样嘛!也就是说,当周遭充斥着可能性时,你很难就这么视若无睹地让它过去。懂吗?"

  "好像有一点。"我说。

  "一到黄昏,女孩会到街上来放荡呀,喝酒什么的。她们要求某种东西,我也正好可以给她们那种东西。做起来很简单嘛!就像扭开水龙头喝水一样简单。在一瞬间你让它掉落,她们也正等着接呀!这就是所谓的可能性嘛!当这种可能性就在你眼前转来转去时,你能眼睁睁地让它过去吗?当你有这份能力,又有让你发挥的场所,你会静静地走开吗?"

  "我从没有这种感觉,不太能体会。搞不清楚那是什么玩意儿。"我笑道。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是一种幸福呀!"永泽说道。

  尽管家境富裕,永泽却住进这幢宿舍来,原因就出在他太爱玩女人了。他父亲担心他若是一个人住在东京,一定会忙着玩女人,所以才强迫他住四年的宿舍。不过对永泽而言,这倒是无所谓,因为他并不怎么在乎宿舍的规定,过得还挺自在的。心情一好,他就申请外宿,有时去猎艳,有时则到女友家去住上一宿。申请外宿本来是件麻烦事,但他总是轻轻松松地就通过了,而且只要他帮腔,我也照样通得过。

  永泽有个刚上大学时就开始交往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年。我曾见过几次,印象颇佳。初美并不是那种一见便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美人,甚至可说是中人之姿,没什么特别。起初我还觉得她配不上永泽,但只要和她谈过话,任谁都不能不对她产生好感。她正是那种女孩。稳重、理智、有幽默感、有同情心,穿着也总是十分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如果自己也有这么一个女朋友,大概就不会去和那些无聊女子上床了吧!她也很喜欢我,常常热心地要介绍她的学妹给我,然后四个人一块儿约会。我因为不想重蹈覆辙,所以总是找藉口溜掉。初美所念的女子大学里的学生全是些富家小姐,我和那种小姐是绝不可能谈得来的。

  初美也约略知道永泽常会去玩女人,但她从不对他抱怨。她真心地爱着他,不想给他任何压力。

  "我真配不上她呢!"永泽说。而我也有同感。

  入冬之后,我在新宿一家小小的唱片行打工。待遇虽不很好,但工作轻松,而且一个星期只轮三天夜班,买唱片又可以打折,不算是个坏差事。耶诞节时,我就买了一张亨利曼西尼的唱片送给直子,里头有一首"DearHeart"是直子最爱听的歌。我亲手包装并系上一个红蝴蝶结。直子也送我一双她自己打的毛线手套。大拇指的地方打得有点短,但还是很暖和。

  "对不起!我真不中用!"直子红着脸,略带腆地说道。

  "不打紧的。你看!我还不是戴得很好?"我戴上手套展示给她看。

  "不过,这么一来你就再也不用把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了。"直子说道。

  那个冬天直子没有回神户。我因为打工要到年底才结束,结果便也一直待在东京。回神户既没有什么有趣的事,也没有什么人想见的。过年时,宿舍的餐厅没开,我就到她的住处去吃饭。我们烤饼吃,又做了一些简单的煮年糕。

  一九六九年一月到二月之间的确出了不少事。

  一月底,"突击队"发高烧近四十度,整天躺在床上,我因此误了好几次和直子的约会。当时我好不容易才弄到两张某场音乐会的招待券,邀了直子一道去,曲目是直子最喜欢的布拉姆斯第四号交响曲,她也期待了许久。可是"突击队"在床上难过得翻来覆去,彷佛立刻就会死了似的,我不能就这么丢下他不管,自个儿出去玩。可是找不到一个好事的人能替我照顾他。我只得买来冰块,将几个塑胶袋套成一个,装进冰块做成冰袋,然后冷却毛巾帮他擦汗,帮他换衬衫,每个钟头还得量一次体温。整天下来,高烧始终不退。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他却一骨碌爬起来,像个没事人一样开始做起体操来了。一量体温,竟回复到三十六度二。人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真是奇怪!我从来没有发过高烧呀!""突击队"说道。那口气听来倒像是我的错似的。

  "可是你的确是发高烧啦!"我突然头痛了起来。跟着我便展示了那两张为了他发烧才作废了的招待券给他看。

  "还好只是招待券而已。""突击队"说道。当下我是很想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从窗口丢下去的,但因为头痛,只好又钻回被窝睡觉了。

  二月里下了好几场雪。

  二月底,由于一点芝麻小事,我和住同一层楼的旧生吵架,还出手打了他。他的头因此撞上了水泥壁。所幸只是一点轻伤而已,而且永泽也帮我料理了善后。但我还是被叫到舍监那儿去听训。从那以后,我的宿舍生活就不怎么愉快了。

  就这样,第一学年终了,春天到来。我有几个学分没拿到,成绩平平。大部分都是C或D,B只有几个。直子则全部通过。四季已然交替了一回。

  四月中旬,直子满二十岁。我是十一月生的,她等于大我七个月左右。直子满二十岁了,我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总觉得不论是我,或是直子,都应该在十八、十九之间来来去去才对。十八,接着十九;十九,接着十八这样我才能接受。但是她已经满二十岁了。然后,秋天一到我也会满二十岁。只有死去的人永远都是十七岁。

  直子生日那天下雨。下课后,我在附近买了蛋糕,跟着搭电车到她的住处。因为我曾对她说过既然满二十岁了,还是稍微庆祝一下好了。我想如果换作是我的生日,我也会希望这么做吧!孤伶伶地过二十岁生日的滋味一定不好受。这一天的电车不但挤,又晃得厉害。蛋糕晃到直子的屋子里时,已形同古罗马露天剧场的遗迹一般残缺不全了。不过,我们还是用火柴点燃二十支准备好了的蜡烛,然后又拉上窗,关掉电灯,这么一来,果然就像个有模有样的生日。直子还开了一瓶酒。我们一面喝酒,一面吃蛋糕,非常简单的一餐。

  "满二十岁听起来真有些怪异呢!"直子说道。"我根本就还没作好准备嘛!真怪!好像是被人从背后推上去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哩!"我笑道。

  "真好!还是十九岁。"直子羡慕地说道。

  一边吃,我便一边说起"突击队"买新毛衣的事。本来他只有一件毛衣(是件蓝色的高中校服),现在总算有两件了。新毛衣相当可爱,上头有一只红、黑相间的鹿。毛衣本身是好看没错,但只要见他穿着走路时,大夥儿都忍俊不住。而他却一点也不懂大夥儿为什么要笑。

  "喂!渡边,有什么不对吗?"他问道。在餐厅里,他和我比邻而坐。"我脸上沾了东西吗?"

  "没有哇!没什么不对的呀!"我强自压抑着。"不过,这件毛衣倒真是不错嘛!"

  "谢谢!""突击队"笑得很开心。

  听了这些事,直子非常兴奋。"我想见他!一次就好了!"

  "不成!你一定会笑出来的。"我说。

  "真的会笑出来吗?"

  "我敢打赌。连我这种每天和他在一起的人,有时都还会忍不住笑出来哩!"

  餐毕,两人收拾过餐具,便坐在地板上一面听音乐一面喝剩下的酒。我一杯都还没喝完,直子就已经喝了两杯。

  这天直子出奇地话多。她谈起小时候,也谈起学校和家庭。而且不论是那一桩,都像一幅工笔画一般说得极其详细。我一边听,一边由衷地佩服她的记忆力。

  然而渐渐地,我注意到她的话里包含着某种东西。那种东西很是怪异,它非但不自然,而且还扭曲着。每一个话题听起来是都颇严整、有条理,但连接话题的方式却十分奇特。A话题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包含A的B话题,不久又成了包含B的C话题,这变化始终不辍,没个了时。刚开始我还会适时地应和几句,渐渐地也作罢了。我改放唱片,一张完了,便移开唱针再放下一张。全都放过之后,便又从头开始。唱片总共也不过六张,从第一张"Sergeantpepper'slonelyheartsclubband"到最后一张"WaltzforDebby",成一循环。而窗外的雨仍未停歇,时间慢慢地流去,直子依旧继续唱独角戏。

  我发现直子说话的方式之所以不自然,是因为她一直很小心地在回避一些重点。不用说,木漉也是个重点,但我觉得她所回避的不只是这个。她心里藏着几件事不愿说出来,只不断地描述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不过,这还是直子第一次如此专注地说话,我便让她一直说下去了。但是当时针指着十一的时候,我开始有些不安了。直子已经说了四个多钟头,不曾停下来过。我因为牵挂着最后一班电车和宿舍关门的时间,便找了一个适当的时机,插嘴说道。

  "我该走了,就快没车子坐了。"我一边看表。

  可是直子彷佛没听见我的话似的。或者是听见了,但不了解我的意思。她停了一下,立刻又接下去说。没奈何,我只好又坐下去,将第二瓶酒剩余的解决掉。她既然想说话,就让她说下去好了。电车、宿舍,所有一切我都随它去了。

  然而这回直子并没有长篇大论。待我意识过来,她已经说完了。最后的几句话就像被拧下来一样,浮在半空中。说得确切一些,她的话其实并不是说完了,而是突然间不知从哪里消失了。她似乎还想再往下说,但却已经接不下去了。某种东西已经不见了。也或许是我让它消失的。或许是我刚说过的话终于传到她身边,经过一段时间,她也终于理解,使她不断地说下去的精力一般的东西也就因此消失了。直子微张着唇,茫然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她看起来就像是一部正在运作之中却突然被拔掉电源的机器。她的眼睛有些模糊了,彷佛覆着一层不透明的薄膜一样。

  "我并不想打断你的话,"我说道。"可是时间已经晚了,而且……"

  泪水从她的眼里溢出来,滑过脸庞,落在唱片封套上头,发出颇大的声响。最初一滴泪既已夺眶而出,接下去更是不可收拾。她两手按着地板,弓着身子,呕吐一般地哭了起来。我第一次见人如此嚎啕大哭。于是我悄悄地伸出手去扶她的肩。她的肩微微地颤抖不停。几乎无意识地,我立刻拥她入怀。她在我怀里一边颤抖,一边无声地哭泣。她的泪水和温热的鼻息濡湿了我的衬衫,而且是大大地濡湿了。直子的十只手指彷佛在探索些什么似的那曾经有过的一种极其宝贵的在我的背上游移,我用左手支着直子的身子,右手则去抚弄她那柔细的长发。我一直保持这个姿势,静候直子停止哭泣。但她却始终不曾停过。

  那一夜,我和直子发生了关系。我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将近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也仍旧不知道,我想我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吧!然而当时我除了这么做以外,别无他法。她相当激动,也很混乱,她渴望我的慰藉。我于是关掉电灯,缓慢且温柔地褪去她的衣服,也褪去自己的,然后彼此拥抱。在这下着雨的暖夜里,我们赤身裸体,却没有些微寒意。黑暗中,我和直子静静地探索对方。我吻她,轻轻地用手覆着她的乳房。直子则握住我硬挺的阴茎。她的阴道已然温热湿润,渴求我的进入。

  但当我进入她体内时,她痛得很厉害。我立刻问她是不是第一次,直子点了点头。我突然感到有些困惑了。因为我一直以为木漉和直子早已发生过关系了。我将阴茎推进最深处,就这么静止不动,好一段时间只拥着她。见她平静下来以后,我才慢慢地抽送,久久才射精。最后直子紧抱着我,叫出声来。在当时,那是我所曾经听过的高潮时的叫声当中最悲哀的声音。

  当一切结东之后,我问直子为什么没有和木漉发生关系。但我实在不该问的。直子立刻把手放开,又开始无声地哭泣。我从壁橱里拿出棉被,就让她睡在那儿。然后一边看着窗外下个不停的四月的雨,一边吸菸。

  到了早上,雨总算停了。直子背向着我睡。或许她根本就还醒着也不一定。但不管是醒是睡,她一句话也不吭,那身子冻僵了似的硬梆梆地。我对她说了几次话,她一概不应,身子也一动不动。我看着她裸裎的肩好一会儿,这才起身。

  唱片封套、眼镜、酒瓶和菸灰缸,一如昨夜摊在地板上。变形了的生日蛋糕也还有一半留在桌上。看上去彷佛是时间在那时候就突然静止下来一般。我收拾好散置在地上的东西,扭开水龙头喝了两杯水。书桌上摆着字典和法文动词表。书桌前的墙上贴着月历。上头既没有照片,也没有画,什么也没有,只有数字,而且是全白的,没有写字,也没有任何记号。

  我拾起地上的衣服穿上。衬衫的前胸部分仍有些冷湿。凑上前去,还嗅得出直子的味道。我在桌上留下字条,说等她平静下来之后,再作细谈,并希望这一两天能给我电话,还祝她生日快乐。我再一次远眺直子的肩,之后便走出屋子,将门轻轻带上。

  过了一个礼拜,直子始终不曾打电话来。由于直子那儿的电话不能代转,星期天一早我便到国分寺去找她。但却不见她人,原来挂在门上的名牌被拿掉了。木板套窗也关得紧紧的。问过管理员,才知道她早在三天前就搬走了。至于搬到哪儿去,他并不清楚。

  回到宿舍,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寄到她神户的住处去。我想,不管她搬到哪儿去,这封信应该都能转到她手上才是。

  我坦诚地把自己的感觉写了出来。我说,有许多事我并不很明白,我也还正在努力地想弄明白,但这需要时间。而且我无法预测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我究竟会身在何处。所以我不能对你承诺些什么,也不能要求什么,更不说些甜言蜜语。因为我们彼此都太陌生了。但如果你肯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尽我所能,让我们对彼此有更多的了解。总之,我希望能再见你一面,再和你详谈。自从木漉死后,我便失去了一个可以剖腹相见的朋友了,相信你也一样吧?我想,我们远比想像中更需要彼此,不是吗?但我们却徒然浪费了这许多时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种扭曲。或许那天我不该那么做的。但当时我只能做那种选择。当时我感受到对你的一种亲近感和柔情是我所从未体验过的。我期待你的回音。不管是什么样的回音都好内容大致若此。

  然而始终没有回音。

  我的体内彷佛失落了什么,但却没有东西可以填补,遂成了一个单纯的空洞搁在那儿。身子也于是轻得颇不自然,只有声音空自回汤。一到礼拜天,我便比以往更频繁地到学校去听讲习。讲习相当枯燥,我既不愿和班上的那夥人说话,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我一个人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末位听讲习,不跟任何人说话,不吃东西,也不抽菸。

  五月底学校里闹学潮,他们叫嚣着要"大学解体"。好哇!要解体就快呀!我心想。让它解体,然后搞得七零八落的,再用脚去踩个粉碎好了!一点也无所谓。这么一来,我也落个轻松愉快。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需要帮手的话我也可以帮呀!要做就快吧!

  学校既被封锁,课也就上不成了,我便开始到货运行去打工。我坐在载货车的助手位,负责上货卸货。工作比想像中更为吃重,头几天腰酸背痛,早上简直都快爬不起来了。可是待遇还算不坏,而且只要一忙起来,我就不会意识到自己体内的空洞了。我一个星期中有五天在货运行上白天班,三天在唱片行上夜班。不打工的晚上,我就在房里一边喝威士忌一边看书。"突击队"是一点儿酒也不能喝,光是闻到酒味就敏感得不得了,每当我躺在床上喝威士忌时,他就开始抱怨,说是味道太重,害得他念不下书,要我到外头去喝。

  "你出去嘛!"我说。

  "可是明明规定不能在宿舍里喝酒的呀!"他说道。

  "你出去!"我又重复了一次。

  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但被他这么一闹,我也觉得心烦,便独自到屋顶上去喝威士忌了。

  到了六月,我又给直子写了一封长信。仍是寄到神户她家里去。内容大致同前。在文末,我加了一段话,我说我等她的回音等得好苦,我只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伤害到她了。当我把信投入信箱时,我觉得自己心中的空洞彷佛又扩大了。

  六月里头有两回,我和永泽一块到市区去找女孩睡觉。每回都很容易得手。其中一个女孩在我将她推倒在宾馆的床上,正待脱去她的衣服时,她拼命地抗拒,可是当我嫌麻烦,不去脱她,一个人在床上看起书来时,她却又自动靠过来。另一个女孩则是在做爱之后便紧跟着我,想知道一切有关我的事。像是到目前为止和几个女孩睡过啦、是哪里人啦、念哪所大学啦、喜欢哪种音乐啦、有没有看过太宰治的小说啦、如果要到国外旅行,想到哪一国去啦,还有会不会觉得她的乳头比别人的大啦等等,反正问遍所有问题就是了。我敷衍两句就睡了。一醒过来,她便要我和她去吃早餐。我于是和她到咖啡店去点了早餐吃,包括难吃的土司、难吃的荷包蛋、难喝的牛奶。就在那时候,她还不断地问我,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啦、你高中的成绩好不好啦、你是几月生的啦、你吃过青蛙没有啦等等。我的头跟着痛了起来,因此一吃完早餐,我便告诉她我打工的时间到了。

  "那……我们不能再见面了吗?"她有些落寞地说道。

  "过一阵子再找个地方见面吧!"我说。然后我们就分手了。一个人静下来后,我突然觉得烦躁不堪,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我后悔自己做了这种事,但当时却又不能不这么做。我的肉体又又渴,只想和女人上床。我和她们上床时,满脑子想的却是直子。我想起了黑暗中直子那白晰的裸体,那叫声,以及雨声。然而愈是往下想,我的肉体便愈是渴。我独自在屋顶上啜着威士忌,一边想着自己此后该何去何从。

  七月初,直子寄来了一封信。短短的一封信。

  "久久才回信,还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是费了一番工夫才提起笔来的。而且这封信也已经重写十次了。提笔写信对我来说,是件相当痛苦的事。在此先从结论说起吧。我决定要先休学一年再说。说是说『先』休学,但我想我大概不会回去念了。休学毕竟是一道手续而已。你或许会觉得很突然,其实我已经考虑很久了。有好几次我都想告诉你,但始终说不出口。我害怕说出来。

  有许多事,请你不要在意。不管发生了什么,或不曾发生什么,反正都已成了定局。也许我这么说会伤害到你也不一定,如果真是这样,我向你致歉。我只是想告诉你,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责。这的确是该由我自己来负责的。这一年多以来,我一直不敢去面对它,也因此添了你许多麻烦。我想,也该告一段落了。

  将国分寺的公寓退掉之后,我便搬回神户。看了好一阵子的医生。医生告诉我,在京都的山中有一所疗养院很适合我去,我大概会去住一段时间。它并不是正式的医院,只是供人自由疗养的设施而已。有机会的话,我会再向你解释得清楚些。但现在我没办法。我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和外界隔绝而安静的地方,可以好好地休养。

  这一年来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我非常感谢。这话请你一定要相信。你并没有伤害我。我是自己伤害自己的。我真的这么觉得。

  目前我还没有准备好要见你。并非不想见你,只是还没有准备好。一旦准备好,我会立刻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更进一步地认识对方了。正如你所说的,我们彼此应该作更进一步的认识才好。再会"

  我把信反覆地看了几百遍。愈看便愈觉得难过,就像从前直子凝视我一样的难过。我既无处发这种郁闷,也无计收拾。如同吹过身边的风一般,既没有轮廓也没有重量。我甚至无法将它留在自己身上。风景就从我眼前缓缓地走过。我听不见它们说的话。

  一到星期六晚上,我仍旧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打发时间。我并不指望会有电话进来,但也无事可做。我总是打开电视,转到棒球转播那一台,然后假装看得津津有味。我将我和电视之间这一个广漠的空间切割成两个,切割后的空间又被切割成两个,就这么持续下去。最后就成了一个如手掌般的小小空间。

  十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回房睡觉。

  那个月月底,"突击队"送我萤火虫。

  萤火虫被装进即溶咖啡的罐子里。里头还放了一点水和水草,盖子上也挖了几个小洞好透气。由于当时天还浓黑,那虫看上去就只是很平常的水边小黑虫而已,可是"突击队"坚持那是萤火虫没错。他说萤火虫他很清楚,我也没有什么理由或根据好反驳他的。好吧!就算是萤火虫吧!这萤火虫彷佛很困似的。几次想爬上光滑的玻璃壁,却都滑了下来。

  "它原来是在院子里的。"

  "这儿的院子?"我惊道。

  "你知道的,这……这附近有家饭店一到夏天,就会放萤火虫招揽客人,不是吗?这虫就是从那儿飞来的。"他一边将衣服、笔记本放进旅行袋里,一边说道。

  已经放了好几个礼拜的暑假了,宿舍里就只剩下我们这几个人。我因为不想回神户,便一直留下来打工,他则是因为有实习课的关系。不过,等实习课一结束,他就会回家。"突击队"的家在山梨县。

  "你可以把它送给女孩子呀!她一定会很开心。"他说。

  "谢谢!"我说。

  一到傍晚,宿舍便如同废墟一般死寂。国旗从旗竿上被降了下来。餐厅的窗里有灯影晃动。由于学生不多,餐厅只开了平日一半的灯。右边那一半不开,只开左边那一半。尽管如此,晚餐的香味仍依稀可闻,是奶油汤的味道。

  我拎着装有萤火虫的即溶咖啡罐子上屋顶去。屋顶上一只人影儿也没有。不知是谁把一件白衬衫遗忘在晒衣竿上,彷佛蜕下来的空壳似的,一任晚风吹拂。接着我爬上屋顶角落处的铁梯子,到水塔上去。水塔在白天里吸够了热,直到现在还有些温度。我在这窄小的空间里坐下,将身子靠在扶杆上,眼前便浮着一个几近满月的月亮。右手边是亮晃晃的新宿,左手边则是池袋。车灯前汇成一条五光十色的光河,在街与街间流动着。混杂着各种声音的一片柔缓的噪音,如云层一般罩在市区上空。

  萤火虫在罐子里微微地发亮。可是那亮光着实太弱、颜色也着实太淡。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已经是许久以前了,但记忆中的萤火虫,在夏夜中放出的亮光比这更为鲜明。我一直以为萤火虫就应要能放出如火一般鲜烈的亮光才对。也许这只萤火虫就快死了。我握住罐子口轻轻地摇了几次。虫的身子撞上了玻璃壁。但也只作势飞了一下。而那亮光依旧模糊。

  我开始回忆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究竟是什么时候?究竟在哪里?我仍清楚地记得那情景,但地点和时间仍旧想不起来。当时是黑夜,听得见阴郁的水流声。还有个旧式的炼瓦水门。水门上有个大把手能转开或关上。那并不是一条大河。只是一条小河流,而且岸边的水草覆盖了大部份的河面。四周一片漆黑,如果把手电筒关掉,你可能连自己的脚踝都看不见。而水门上头有几百只的萤火虫兀自飞舞着。那亮光倒映在水面上,彷佛燃烧中的火花一般。

  闭上眼睛,我暂时将自己委身于记忆中的黑夜。风声比往常听得更清楚了。那风并不算大,但却吹过我身子四周,留下了出奇鲜明的轨迹。一张开眼睛,夏夜的黑暗又更深了。

  我打开罐盖,抓出萤火虫,将它放在突出约三公分的塔缘上。萤火虫自个儿似乎还搞不清楚状况。它在螺丝钉四周踉踉跄跄地转了一圈,然后迅速地跑过如疮痂一般的脱漆部分。它向右行了一阵,发现已是尽头时。又转向左行。好一会儿,它才攀上螺丝帽,然后就一直停在那儿。像断了气一般,它一动也不动。我靠在扶杆上,细细地端详那只萤火虫。我和它都静止了好一阵子。只有风吹过我们身边。黑暗中,榉木叶子互相碰撞着。

  我等了又等。

  许久许久,萤火虫才又飞了起来。好似想起什么一般,它忽地振翅飞起,只一瞬间它已经越过扶杆飞进黑暗中了。它似乎想把失去了的时光统统要回来一样,在水塔边飞快地画了个弧,又在那儿逗留一会儿,眼见那道光化入风中,这才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道光的轨迹依旧在我心中滞留不去。闭上眼睛。那抹淡淡的光彷佛无处可归的游魂似的,在浓暗中不停地徘徊。

  黑暗中,我几次伸出手去。但却什么也碰不到。那抹小小的光线在我指尖就快碰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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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奇特的邂逅

第四章 奇特的邂逅

  暑假时,学校要求警方出动机动队。机动队冲过防栅,逮捕了里头所有的学生。在当时,其他大学也经常发生这种事,可说是司空见惯的了。但学校并没有解散。已经投下如此庞大的资金了,总不能让学生闹一闹就乖乖地解散吧?再说,将学校用防栅封锁起来的这夥人,也并不真希望学校解散。他们只是要求变更大学的发议权(译注:提出议案的权利)规定罢了,但对我而言,发议权要怎么变更和我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就算是罢课当时,我也没有什么感觉。

  九月一到,我怀着期待学校化为废墟的心情到学校去,但它却"毫发无损"。

  图书馆的书既没有被抢走,教室也不曾遭到破坏,建物也没有被烧毁,我很讶异他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当罢课解除,且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又重新开课时,最先出席上课的竟是带动罢课的那夥人。就像不曾发生过什么事似的,他们到教室来上课、作笔记、点名时也应声。这可就奇了。因为罢课决议仍属有效,根本还没有人宣布终止罢课。虽说学校请来机动队冲破防栅,但原则上罢课仍在持续当中。而且在罢课决议时他们还曾经大放厥词,把反对(或是表示怀疑)罢课的学生骂得狗血淋头,或是群起围剿。为此我去找过他们,问他们何以不继续罢课,反倒上起课来了,他们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们当然答不出来,因为他们其实是害怕缺课太多的话会被当掉。这班人居然也来高呼大学解体,简直太滑稽了。这班下流的家伙本就是依风向来决定音量大小的。

  我在心中对木漉说,喂!这世界真是太可怕了。这班人拿了大学学位之后,便到社会上去拼命地制造更下流的社会。

  我决定这一段日子上课点名时不出声答应。我当然知道这么做没有什么意义,但若是不这么做,我心里就不痛快。不过也因此,我在班上的立场更形孤立。当点了名我却默不作声时,教室里弥漫着一股有意捣蛋的气氛。没有人和我说话,我也不向任同人开口。

  九月的第二个礼拜,我终于理出了一个结论我觉得大学教育毫无意义可言。我决定把它当作一个忍耐寂寥的训练时期,因为即使我现在放弃学业,到社会上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每天到学校去上课,作笔记,空下来的时间就在图书馆里读书或是查资料,如此而已。

  九月的第二个礼拜。"突击队"仍旧没有回来。这不只是罕事一桩,真可说是惊天动地的了。因为他的学校已经开始上课,而且"突击队"可从来不曾翘过课。

  他的桌子和收音机上已悄悄地积了一层灰尘。而架子上,塑胶杯、牙刷、茶罐、杀虫剂等等则仍安然地并排着。

  "突击队"不在的时候,由我负责清扫房间。这一年半以来,清扫房间已经成为我的习惯,只要"突击队"不在,我便只得负责维持整洁。我每天扫地,每三天擦一次窗子,每个礼拜晒一次棉被。然后就等着"突击队"回来夸我:"渡……边,怎么搞的?怎么这么干净呀?"。

  然而他仍旧没有回来。有一天,我从学校回去,他的行李居然统统不见了。房门上的名牌也被拿掉了,只剩下我的。我于是到舍监那儿去问他究竟是怎么了。

  "他退宿了。"舍监说。"你就暂时一个人住吧!"

  我问舍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却什么也不肯说。他正是那种俗物,那种什么也不肯说,只认定能独力统管事物是天下至乐的俗物。

  房间的墙壁上依旧贴着冰山的照片,但不久之后我便将它撕下,换上吉姆。摩里逊和麦尔斯。狄维丝的照片。房间是愈来愈有我的风格了。后来我又用我打工赚的钱买了一座音响。一到夜里,就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偶而会想起"突击队",不过独居的日子也着实不坏。

  星期一十点到十一点半有一堂"戏剧史第二部",讲的是关于由里皮底斯(译注:古希腊悲剧诗人)。下课以后,我总是走到离学校十分钟脚程的一家小小的餐厅去吃肉卷和沙拉。那家小小餐厅和嘈杂的大马路有一段距离,价格也高于一般的学生餐厅,但气氛幽静,香菇肉卷也相当可口。店主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另外还有一个打工的女孩。当我独自坐在窗边的座位进餐时,有四个学生走了进来。两男两女,穿着都十分干净、素。他们在靠近入口处坐下,望着菜单,商量了好一阵子,最后才由一个人汇整,转告那个打工的女孩。

  这时候,我发现有个女孩常有意无意地盯着我看。这女孩剪得一头极短的短发,戴着一副墨色的太阳眼镜,穿着一套白色的迷你棉质洋装。我因为不记得自己曾见过她,便自顾自地吃着,但随即她却站起身走向我。然后便一手支在桌子上,喊我的名字。

  "你姓渡边吧?"

  我抬起头,再一次端详她的脸,但不管怎么看,就是不觉得眼熟。她看上去相当显眼,倘若见过,按理说是会认得才对。再说学校里喊得出我名字的人也并不多。

  "我能不能坐一下,还是待会儿有人会来?"

  我虽有些不解,但仍然摇头示意。"没有人来。请坐吧!"

  于是她便大剌剌地拉出椅子,在我的对面坐下,从太阳眼镜后面直盯着我,然后又将视线转向我的盘子。

  "看起来很好吃嘛!"

  "好吃呀!这是香菇肉卷和豌豆沙拉。"

  "嗯!"她说。"下次我也要点这个。今天已经点了别的了。"

  "你点了什么?"

  "通心粉。"

  "通心粉也不错。"我说。"对了,我是不是曾在哪儿见过你呀?我倒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呢!"

  "由里皮底斯。"她简洁地答道。"艾蕾克德拉。(译注:希腊神祗)『不!连上帝也不听不幸的人说话了。』刚刚不是才上过课?"

  我盯着她的脸。她摘下太阳眼镜。我这才想起来。原来是我在"戏剧史第二部"班上曾见过的一年级女生。只是发型全变了个样,一下子认不出来。

  "暑假前你的头发还在这儿嘛!"我用手指了指肩膀以下十公分的地方。

  "是呀!可是暑假就烫了。烫起很糟,看起来很可怕。当时还真想死呢!真的很糟。就像头上缠满了溺死了的海藻体一样。后来想了一想,与其去死,干脆就剪短算了。很凉快唷!现在这个样子。"她说道。跟着便动手去抚弄长约四、五公分的头发。又冲着我直笑。

  "很好哇!"我边吃香菇肉卷边说道。"侧面让我看看!"

  她别过脸,停了五秒钟。

  "唔,很适合你嘛!你的头型一定不错。露出耳朵也挺好看的。"我说。

  "是呀!我也觉得。剪短了,不是也挺不错的吗?可是呀!男人却都不这么想。他们都说像小学生啦、像收容所的。哎!男人为什么都喜欢留长发的女孩子呀?简直是法西斯嘛!真无聊!为什么他们总是觉得长发的女孩看起来有气质、又温柔、像个女人啊?我呀!就认识了两百五十个长头发又没水准的。真的唷!"

  "我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说。这并不是假话。我记得她留长头发时,看起来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漂亮女孩。但我眼前的她却像是迎接春天到来的初生之犊一样,从体内洋溢出一股鲜活的生命力。那对眸子彷佛是个独立的个体似的滴溜溜地转来转去,时而笑,时而怒,时而悲伤,时而灰黯。已经有好一段日子不曾见过如此生动的表情了,我忘神地凝视着她的脸。

  "你真的这么觉得?"

  边吃沙拉,我边点头。

  她又戴上黑色的太阳眼镜,从镜片后面盯着我。

  "喂!你该不会撒谎吧?"

  "可能的话,我尽量想做个老实人。"我说。

  "哦!"她说。

  "你为什么戴那么黑的眼镜?"我问道。

  "头发突然剪短了,觉得没有安全感呀!好像一丝不挂地被赶到人群当中一样,根本没法安心,所以才戴太阳眼镜的。"

  "原来如此。"我说。然后将剩下的肉卷吃下去。她兴味十足地看着我吃。

  "你不回去坐不要紧吗?"我指着她那三个朋友说道。

  "不要紧呀!等菜来了我再回去。没什么事嘛!倒是我在这儿会不会打扰你吃饭啊?"

  "怎么会?我已经吃完啦!"我说。见她没什么回自己座位的意思。我便又点了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收走,跟着递上砂糖和奶精。

  "喂!今天上课点名的时候,你怎么没回答呀?你不是叫渡边吗?渡边彻!"

  "是呀!"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又把太阳眼镜摘下来,放在桌上,用一种窥探关着稀有动物的笼子似的眼神直盯着我。"『今天不大想回答。』"她重复了一次。"喂!你讲话的方式蛮像亨佛莱鲍嘉的嘛!有点冷峻。"

  "怎么会?我很普通呀!像我这种人到处都有。"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不加糖、不加奶精,我轻轻地啜了一口。

  "我说嘛!果然是不加糖和奶精的人。"

  "我只是不喜欢甜的东西而已。"我耐心地解释。"你是不是误解了些什么?"

  "怎么晒这么黑?"

  "我徒步旅行了两个礼拜!到处走,只带了背包和睡袋。所以才晒黑的。"

  "走到哪儿去了?"

  "从金泽开始,绕了能登半岛一周,然后走到新。"

  "一个人?"

  "是呀!"我说。"到处都会碰上旅伴嘛!"

  "有没有什么罗曼史呀?在旅途上和女孩邂逅什么的。"

  "罗曼史?"我惊道。"喂!你果然是误解了。带着睡袋、满脸胡须、随处乱逛的人要到哪儿去搞什么罗曼史呀?"

  "你总是像这样一个人旅行吗?"

  "是啊!"

  "你喜欢孤独吗?"她托着腮说道。"喜欢一个人旅行,一个人吃饭,上课的时候一个人坐得远远的?"

  "没有人喜欢孤独。只是不想勉强交朋友。要真那么做的话,恐怕只会失望而已。"我说。"『没有人喜欢孤独。只是不愿失望。』"一边衔着镜架,她一边喃喃说道。"你将来如果写自传,这种台词就可以派得上用场了。"

  "谢谢!"我说道。

  "你喜欢绿色吗?"

  "为什縻这么问?"

  "因为你现在穿着一件绿色的运动衫呀!所以找才问你喜不喜欢绿色的嘛!"

  "谈不上特别喜欢。什么颜色都好。"

  "『谈不上特别喜欢。什么颜色都好。』"她又重复了一次。"我好喜欢你讲话的方式。好像在替墙壁涂上很漂亮的漆一样。从前有没有人这么说过你?"

  我说没有。

  "我叫阿绿。不过我和绿色可是一点也不配呢!很诡异吧?你不觉得很糟吗?像是一生都被诅咒了似的。我姐姐叫阿桃,好笑吧?"

  "那你姐姐适合粉红色吗?"

  "非常适合。好像生来就是为了要穿粉红色的衣服一样。哎!真是不公平!"

  她点的菜已经送来了,穿着花格子衬衫的男孩叫道:"喂!阿绿!吃饭罗!"

  她对着那边举起手来表示知道了。

  "喂!渡边!你上课做不做笔记呀?戏剧史第二部那堂课的。"

  "做啊!"我说。

  "对不起!能不能借我呀?我有两堂没上。而且班上的人我又不认识。"

  "当然好。"我从书包里拿出笔记,确定上面没写别的东西之后,才交给阿绿。

  "谢谢!渡边,你后天会不会来学校?"

  "会呀!"

  "那你十二点的时候到这儿来好吗?我还你笔记,顺便请你吃饭。该不会和别人一块儿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怎么会?"我说。"不过这没什么好谢的。只是借个笔记而已。"

  "没关系啦!我喜欢说谢嘛!不要紧吗?没有记在本子上不会忘掉吗?"

  "不会的。后天十二点在这儿碰面。"

  那边又叫着:"喂!阿绿!不快点来吃会冷掉唷!"

  "喂!你从以前讲话就是这种方式吗?"阿绿对那声音置若罔闻。

  "我想是吧!没特别去注意。"我答道。这还真是第一次有人说我讲话的方式与众不同。

  沉思了一会,她笑着站起来,回自己的座位去。后来当我经过他们那张桌子时,阿绿向我招了招手,其余三个人只稍稍看了我一眼。

  星期三。到了十二点阿绿仍未出现。我原先是打算一直喝啤酒等她来的,但因为餐厅里的人愈来愈多,没奈何我只得先点来吃了。十二点三十五分餐毕,仍不见她人。我于是付了帐,走出店外,在对面一座小神社的石阶上坐下来,一边醒酒一边等她,但她始终没来。我只得回学校的图书馆去念书,接着上两点的德文课。

  下了课,我到学生课去翻上课人数登记表,在"戏剧史第二部"的班上找到她的名字,叫阿绿的学生只有一个小林绿,然后我又翻了学生资料卡,从六九年度入学的当中找到了"小林绿",记下她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她住在丰岛区自个家里。

  于是我到公共电话亭去拨了电话。

  "喂!小林书店。"是个男人的声音。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阿绿在吗?"我问道。

  "不在,她现在不在家。"对方说道。

  "请问是不是到学校去了?"

  "嗯……大概是去医院吧!请问您贵姓?"

  我并没有报上姓名,只道了声谢就把电话挂了。医院?难道她受伤或生病了?

  可是从男人的声音中感觉不出有什么异常的紧张。嗯……大概是去医院吧!那口气听起来彷佛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似的。说来相当轻松,就好比说去鱼店买鱼一样。

  我只想了一会,就觉得太累了,不想再往下想。便回宿舍去瘫在床上把那本向永泽借的约瑟夫。康拉德的"纪姆伯爵"看完。之后就拿去还他。

  永泽正要起身去吃饭,我也就跟着到餐厅去了。

  我问他外交部的考试考得如何。第二次外交部特级考试在八月中举行。

  "普通啦!"永泽若无其事地答道。"那种题目随便考考就过了。什么团体讨论、面试的,跟向女人求爱没两样。"

  "那就太简单了嘛!"我说。"什么时候会放榜呀?"

  "十月初。如果考上了,就请你吃大餐。"

  "喂!第二次外交部特级考试是怎么回事呀?都是像你这样的人去考的吗?"

  "那儿话?大都是些呆子。不是呆子就是变态的。想做官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垃圾。我可没骗你唷!他们连字都不太认得呢!"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交都?"

  "有很多原因。"永泽说道。"像我喜欢被派到国外去呀!还有很多,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我想试试自己的能力。既然要试,当然就要到最大的场面去试罗!那也就是国家机关,我想试试在这么一个既蠢又大的政府机关里,自己究竟能爬到多高,能握有多大的权力。懂吗?"

  "听起来好像是游戏。"

  "是啊!是像游戏没错。我其实并没有什么权力欲、物质欲的。我是说真的。我也许是既没用又任性,但也并不严重。可以说是无私无欲的人。有的只是一点好奇心。想在这个大而冷酷的世界上试一试自己的能力而已。"

  "这么说你也没有理想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不需要有理想,需要的是行动规范。"

  "可是,也有很多人的人生并不是这样子的。"我说。

  "你不喜欢我这种人生吗?"

  "少来了!"我说。"没什么喜不喜欢的。你看!我又不念东大,又不能随心所欲地和女人睡觉,口才又不好。既没有人会看重我,又没有女朋友。念那种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将来也没有什么前途可言。我还能说些什么?"

  "那你羡慕我的人生吗?"

  "不羡慕。"我说。"因为我太习惯当我自己了。而且老实说,我对东大、对外交部都没兴趣。我只羡慕你有一个像初美那么好的女朋友。"

  沈默了一会,他继续把饭吃完。

  "喂!渡边!"饭后,永泽对我说道。"我总觉得再过十年或二十年以后,我们还会在某个地方碰上的。而且会以某种形式互相牵连。"

  "你说得好像狄更斯的小说一样。"我笑道。

  "是吗?"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通常很准唷!"

  吃过饭后,我和永泽又到附近的酒吧去喝酒。在那儿喝到九点多。

  "喂!永泽!你所谓的人生的行动规范,指的到底是什么呀?"我问道。

  "你一定会笑的。"他说。

  "不会啦!"我说。

  "就是当个绅士。"

  我虽然没笑出来,但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所谓绅士,就是平常所说的绅士吗?"

  "是呀!正是那种绅士。"他说。

  "什么叫做当个绅士呢?能不能告诉我它的定义呀?"

  "绅士就是做自己该做的,而不是做自己想做的。"

  "我还不曾见过像你这么怪的人哩!"我说。

  "我也不曾见过像你这么严肃的人哩!"说罢,他便付了全部的帐。

  过了一个礼拜,"戏剧史第二部"的教室里依然不见小林绿的人影。我迅速地环视教室一周,确定她没来以后,便在第一排的老位子坐下,赶在教授到来之前给直子写信。我写了些暑假旅行的事。写我走过的路、经过的城镇、邂逅的人们。我告诉她,一到晚上我就非常想她。自从不能相见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需要她。我说"尽管学校的课极其无聊,但我仍旧秉着自我训练的心情照常上课读书。自从你走了,我不管做什么都觉得兴味索然。我只希望能再见你一面,再慢慢地谈。可能的话,我想到你现在住的疗养院去找你,能和你聚在一块越久越好。但不知是否可能?能够的话,我更希望能像从前一样,两个人并肩散步。这么说也许太麻烦你了,但真的希望你能回信给我,不论是多短的信都好。"

  光写这些,就写了四张信纸。我将它叠得漂漂亮亮的,然后装进准备好的信封里,再写上直子老家的地址。

  随后,一个一脸忧郁的小个头教授走进教室,开始点名,跟着又用手帕拭去额头的汗。他的脚不大好,总是拄着一支金属制的手杖。"戏剧史第二部"这堂课虽不挺有趣,但总算教得还不错,颇有听的价值。照旧说过天气很热的招呼话后,他便谈起在由里皮底斯的剧本中,戴伍斯。艾克斯。马奇那这个角色来了。接着他又谈到由里皮底斯所写的神和艾斯鸠罗斯、索佛克列斯的不同之处。过了十五分钟,教室的门板被打开,阿绿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运动衫和一条乳白的棉裤,戴着和上回一样的太阳眼镜。她向教授微微一笑,表示歉意之后,便在我身旁坐下。然后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递还给我。笔记本里还夹着一张纸条,上头写着:"星期三真对不起,你生气了吗?"

  课上到一半,正当教授在黑板上白描希腊剧的舞台装置的图案时,门再一次被打开,两个戴着头盔的学生走了进来。彷佛两人一组的相声似的,一个长得瘦瘦高高、肤色白皙,另一个则矮矮胖胖、肤色黝黑,还蓄着不挺相配的胡子。高个子抱着一堆传单,矮个儿则走到教授那儿,告诉他说剩下来的时间希望能让大夥儿讨论,因为还有比希腊悲剧更严重的问题已经蔓延到全世界了。那根本就不是要求,只是通告而已。教授于是回答说,他不知道眼前的社会还存在着比希腊悲剧更严重的问题,不过反正多说无益,就随便他们好了。说着便抓住桌缘放下脚,然后拿起手杖,一跛一跛地踱出教室。

  当高个子在分发传单时,矮个子就立在讲台上发表演说。传单上用一种能将所有事物单纯化的简洁字体写着:"粉碎虚假的校长选举""集结全力支持第二次全校罢课""痛斥日帝=工学协同路线",立论是相当冠冕堂皇,内容也没有什么问题,但就是里头的文章一点说服力也没有。既没有令人折服的地方,也没有煽动性。矮个子的演说也好不到哪儿去,根本是老调重弹。旋律不变,变的只是歌词罢了。我觉得这夥人真正的敌人其实并不是国家权力,而是缺乏想像力。

  "我们走吧!"阿绿说道。

  我点点头,站起身来,两人便一同走出教室,就要踏出去时,矮个子对我说了些话,但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些什么。阿绿则向他挥挥手,道了声再见。

  "喂!我们算不算反革命呀?"走出教室,阿绿对我说。"如果革命成功的话,我们会不会被吊在电线上呢?"

  "在吊死之前我想先吃午饭。"我说。

  "对了。我要带你去一家餐厅,虽然有点远,可能要花一点时间,要不要紧?"

  "好哇!反正下午两点才上课嘛!"

  阿绿于是领着我搭上巴士,直驱四谷。这家店位于四谷靠里侧的地方,是一家便餐店。我们坐下后,还来不及开口聊些什么,用朱红漆的方盒装着的当日便餐和热汤就送过来了。这家店的确值得专程大老远搭巴士来吃。

  "蛮好吃的!"

  "是呀!而且又很便宜。上高中时,我常到这儿来吃中饭哩!对了,我的学校就在这附近。学校管得很严,我们可都是偷偷来的。一旦被抓到在外头吃饭,就会被退学呢!"

  一摘下太阳眼镜,阿绿的眼睛看起来比前些天困多了。她一会儿抚弄左手腕上的一只细细的银手环,一会儿又用小指指尖搔眼尾。

  "困了?"我说。

  "有点儿。昨晚没睡饱。忙这个忙那个的,不过不要紧,别在意。"她说。

  "前几天真不好意思,因为突然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办,而且是当天一早才发生的,我也无可奈何。本来是想打电话到餐厅去的,可是又把店名给忘了,也不知道你家的电话号码。你等了很久吧?"

  "没关系啦!我反正闲得很。"

  "这么闲呀?"

  "闲到可以分给你一些时间,让你好好地睡一觉哩!"

  阿绿托着腮,一边盯着我,一边笑了起来。"你真的很亲切呢!"

  "不是亲切,只是很闲而已,"我说道。"不过那天我也打了电话到你家,你家人说你到医院去了。到底怎么回事呀?"

  "打到我家去?"她微微地蹙着眉说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家的电话号码?"

  "当然是到学生课去查的呀!谁都查得到嘛!"

  她点了点头,随即转去抚弄手环。"是呀!我怎么没想到?也可以到那儿查你家的电话号码嘛!唉!下次再告诉你医院的事好了,今天我不想说。对不起啦!"

  "没关系。我其实不该多问的。"

  "哦!没这回事。只是我现在有点累,就像淋了雨的猴子一样。"

  "回家睡觉好了!"我建议她。

  "我还不想睡。我们去散步吧!"阿绿说道。

  阿绿将我领到她的母校去。这所高中距四谷车站步行并不算远。

  从四谷车站走过时,我忽然忆起了和直子的那一段漫无目的地踱步的日子。说起来,一切都是从这儿开始的。我突然觉得,倘若五月的那个星期天我没有在中央线的电车上遇见直子的话,我的人生将会大大地不同吧!然而旋即,我又觉得就算不曾遇见她,结果大概也一样吧!我们那时大概是注定要遇见的,即使不在那儿遇见,也会在别的地方!没有什么理由,我就是这么觉得。

  我和小林绿在公园的长椅子坐下,远眺阿绿母校的建物。上头爬满了长春藤,屋檐上有几只鸽子歇在那儿。建物看上去古意盎然。院子里也还种了高大的橡树,树旁有白烟袅袅升起。在夏末的阳光中,白烟更显迷蒙。

  "渡边,你知道那是什么烟吗?"阿绿突然问道。

  我说我不知道。

  "那是烧卫生棉的烟。"

  "真的?"我说。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生理用卫生棉、脱脂棉,那一类的东西。"阿绿笑道。"因为是女校嘛!大家都把那种东西往厕所的垃圾筒丢呀!校工就全收拢过来,放进焚化炉去烧。烟就是烧出来的。"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看起来倒是挺壮观的。"我说。

  "是呀!我从教室望出去时也这么想呢!觉得很是壮观。我们学校的初中和高中合计,大约将近有一千个女生。去掉还没有来经的女生的话,还有九百人左右,就算当中只有五分之一的人来经,那也有一百八十个人了。也就是说,一天当中有一百八十人份的卫生棉被丢进垃圾筒里。"

  "大概吧!我也不大会算。"

  "吓人吧!一百八十人份唷!将这些东西收进焚化炉去烧,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不知道。"我说。我怎么会知道?而后,两人盯着那缕白烟好一会儿。

  "我其实并不想念这所学校的。"阿绿轻轻地摇头说道。"当初我是想念普通的公立学校,就是一般人念的那种普通的学校,可以轻松愉快地渡过青春年华。可是我爸妈为了面子,就要我念这儿。你知道的,只要你小学成绩好的话,就会有这种事了。老师会说,这小孩成绩很好,该念这儿。所以找就念了。念了六年,我居然还是不喜欢这儿。每天尽想着要早点毕业离开呢!不过,我虽然这么厌恶这地方,毕业的时候都还领全勤奖呢!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太厌恶这个学校啦!所以我从来不请假。我才不认输哩!当时觉得自己只要一认输就完了,怕自己只要一认输,便会就此一路输下去。就算发烧三十九度,我也爬着去学校!老师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还硬着头皮跟他说不要紧哩!后来我拿到了全勤奖状和一本法文辞典,也因此,上大学时我便选了德文系。因为我不想欠这所学校人情呀!我说的可是真的唷!"

  "你讨厌学校的什么地方呀?"

  "你喜欢学校吗?"

  "不喜欢也不讨厌呀!我念的是普通的公立高中,并不怎么注意这些。"

  "那所学校呀,"阿绿一边用小指搔搔眼尾,一边说道。"全收些优秀的女学生!收了将近一千个家世好成绩又好的女学生。总之,都是些有钱人家的女儿。没有钱怎么受得了?学费又高,偶而又要捐钱,见习旅行时又要住京都的高级旅馆、吃高级的怀石料理,每年又要到大仓大饭店去做一次餐桌礼仪的讲习,反正很多啦!你知道吗?和我同一年的学生一百六十个人当中,住丰岛区的就只有我哩!他们住的都是像千代田区三番町啦、港区元麻布啦、大田区田园调布啦、世田谷区成城那种地方,够吓人了吧?只有一个女孩住千叶县柏市,我曾试着和她做朋友,她是一个很乖的女孩。她对我说虽然她家是远了一点,但还是请我去玩,我就真的去了。哇塞!吓了一大跳呢!你知道吗?光是绕她家一周就要花十五分钟!院子大得不得了,还有两只像小型汽车一般大小的狗在狼吞虎地吃着牛肉块!可笑的是,在班上这女孩居然还为了自己住的是千叶县而感到自卑呢!她只要快迟到了,就会有宾士车送她上学,车子里有司机,司机还戴帽子,戴白手套。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自卑。真是叫人不敢相信哩!你相信吗?"

  我摇摇头。

  "学校里找不到第二个跟我一样住丰岛区北大冢的学生。而且父亲的职业栏上还写着『经营书店』呢!不过班上同学很照顾我,他们都说可以在我家尽情地看书,真是不错。开什么玩笑呀?他们全以为我家开的是像纪伊国屋那种大书店!一提到书店,他们那些人就只能想到那种大的。其实呀!小得可怜哩!小林书店,可怜的小林书店!哗哗地把门一打开,眼前排的尽是杂志。其中卖得最好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有最新做爱技巧及图解四十八种的那种杂志。附近的太太们会将它买回去,坐在厨房仔细地研究,只等着老公回来试试看。够厉害了吧?我真不知道这年头的太太们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再其次卖得不错的就数漫画了。像『杂志』、『星期天』、『跳跃』等等。再来卖得成绩还算不错的就是周刊。反正几乎都是杂志就是了。文库本也卖了一些,但并不算多。只有推理的啦、时代的啦、风俗等等才卖得出去。再来就是实用书了。好比说围棋秘法啦、盆栽栽法啦、结婚典礼演说法啦,还有你非知道不可的性生活啦、戒菸妙方等等。我们店里连文具都卖哩!就只在柜台旁边摆些原子笔、铅笔、笔记本什么的。既不卖『战争与和平』,也不卖『性的人类』,或是『裸麦田』。这就是小林书店。这有什么好羡慕的?你羡慕吗?"

  "你说的种种情景真是历历如在眼前。"

  "嗯!就是这种店嘛!附近的邻居会来买书,我们也会代人送书,生意也一直很不错,是足够养活一家四口的了。既不曾举债,也送两个女儿上了大学。可是就只有这样!除此之外,我们再没有余力做别的事。所以说,根本就不该让我念那所高中嘛!那真是自找麻烦。一到要捐钱的时候,父母亲就唠叨个没完,和班上同学出去玩也一样,总是担心待会若是到高级餐厅吃饭的话,钱会不会不够。这种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你家里很有钱吗?"

  "我家?我家只是非常普通的薪水阶级。既不算什么有钱人,也不算太穷。送小孩子到东京上私立大学是很辛苦没错,不过幸好也只有我这么一个小孩,还不成问题。家里寄来的钱并不算多,所以我需要打工贴补。很普通的家庭嘛!有个小院子,有辆丰田可乐娜。"

  "你打的是什么工呀?"

  "每星期在新宿的唱片行上三天的夜班,蛮轻松的。只要坐在那儿看店就得了。"

  "哦!"阿绿说。"我一直以为你没有钱的烦恼呢!看起来不像。"

  "我是从来也没有烦过呀!只是不算顶有钱而已,和大多数人一样。"

  "我们学校的学生绝大部分都是有钱人!"一面将两手摊在膝上,她一面说道。"问题在这里。"

  "从此之后就没法再适应另一种生活了。"

  "喂!你知道当个有钱人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

  "不知道!"

  "就是你可以说我没钱三个字。比如说我邀同学一起去干嘛的,她可以说:"不行!我现在没钱。"换作是我的话,我可不能这么说了。因为如果我说:『我现在没钱。』那就是真的没钱,很惨吧?这道理就好比一个美人说:『我今天很难看,不想出门。』一样,如果你是个丑八怪,说这话一定会被嘲笑的。我当时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到去年为止,整整六年。"

  "以后你就会忘了。"我说。

  "忘得愈快愈好!自从上了大学,我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呢!因为每个人都很普通。"

  她咧嘴笑了一笑,又用手去撩她的短发。

  "你在打什么工呀?"

  "写地图的解说。你知道的,买地图的时候不是会附上一本小册子吗?上头有街道名称啦、人口啦、风景区什么的,还印了很多别的,比如说这儿有徒步旅行路线啦、有这种传说啦、开这种花啦、有这种鸟之类的。我就是负责写这些东西,这真的很简单,一下子就好了。只要到日比谷图书馆花上一天的时间查资料,便足够写一本了。你只要抓住一点诀窍,做起来就不难。"

  "什么样的诀窍?"

  "也就是说,你只要添加一些别人没写过的东西就可以了。这么一来,地图公司的人便会觉得你会写文章。他们会对你非常佩服,把工作全交给你!你不必做得太好,一点点就行了,比如说,为了建水坝,这儿曾淹没了一个村镇,但候鸟仍记得这个村镇,只要季节一到,人们便看得到一群鸟在湖上徘徊不去的情景。你这么加油添醋的话,他们都会很喜欢的,你看嘛!这不是又有气氛又有雅趣吗?一般打工的人不会这么做的。我写那些稿子还赚了不少钱咧!"

  "可是这种资料好找吗?"

  "嗯……"阿绿微微倾着头。"只要想找就找得到。真找不到的话就酌情创作一下嘛!"

  "原来如此。"我佩服之至。

  阿绿也想听听宿舍的事,我便照例把国旗啦、"突击队"的收音机体操之类的笑话说给她听。阿绿听过"突击队"的笑话之后也大笑不止,看来"突击队"似乎真能让所有的人快乐起来!阿绿觉得很有意思,说是无论如何要到宿舍去看看。我告诉她,看过就没意思了。

  "没什么啦!只是有几百个男生躲在稍嫌脏乱的房间里喝酒、手淫,如此而已。"

  "你也做同样的事吗?"

  "没有人不做的。"我解释道。"就跟女孩有月经一样,是男人都要手淫的。大家都做,没有人不做。"

  "有女朋友的人也做吗?我的意思是说,即使是有性伴侣的人也做吗?"

  "这不相干的。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在每次约会之前都要手淫。他说这样反而比较不会紧张。"

  "我不大懂这些,因为念的一直是女校。"

  "而且妇女杂志的附录里头又没交代,是不?"

  "是呀!"阿绿笑道。"对了,这个星期天你有空吗?有没有约会呀?"

  "每个星期天我都有空啊!不过晚上六点钟要打工就是了。"

  "要不要到我家来玩?到小林书店来,店是不开,但我得留到傍晚,怕会有什么重要的电话进来。喂!你要不要和我一块儿吃午饭呀?我烧给你吃。"

  "不胜感激!"我说。

  阿绿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小片纸,仔细地在上头画了到她家的地图。跟着又拿出红原子笔来,在她家的位置上打上一个大叉。

  "很容易找的,因为有个『小林书店』的大招牌。十二点左右到好吗?我会先烧好饭等你。"

  道过谢后,我将地图放进口袋里。然后告诉她,我该回学校去上德文课了。阿绿则在四谷搭电车,说是还要去个地方。

  星期天早上,我九点起床。刮过胡子,洗了衣服,我拿到屋顶上去晒。天气很好,颇有初秋的味道。一对对蜻蜓在院子里飞来飞去,附近的小孩子拿着捕虫网到处追着跑。这是个无风的日子,国旗无精打采地俯垂着。我穿上烫得十分平整的衬衫,走出宿舍,到都电的车站去搭车。星期天的学生街彷佛一座死城似的杳无人影,大部分的店家都不做生意。街上只要有些微的声响,听起来便异常清晰。女孩子们脚蹬木跟鞋咯哒咯哒地穿过柏油路。都电的车库旁,四、五个小孩子将空罐子排成一列,拿石子扔着玩。后来我在一家花店买了一束水仙花。秋天买水仙花是有些奇怪,但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很喜欢水仙花了。

  星期天早上的都电只坐了三个结伴出门的老婆婆。我一上去,老婆婆们便一会儿盯着我,一会儿盯着我手上的花。其中一个还边盯着我边露出笑容,我也跟着笑了。然后,我在最后一排坐下,远眺着飞掠过车窗外的旧屋景致。电车紧沿着屋檐奔驰。有一户人家在晒衣杆上放了十个蕃茄盆栽,一只大黑猫在旁边作日光浴。我还看到小孩子在院子里吹泡泡玩。耳边也传来了石田亚由美怀念老歌的旋律。甚至还闻得到咖哩的香味。电车飞快地穿梭在这个亲切感十足的小市区里。途中还上来了好几个乘客。而原来的三个老婆婆仍然凑在一起,聊得正自起劲,没有一丝倦容。

  在大冢车站附近,我下了电车,按照阿绿画的地图,走到一条并不顶热闹的大街上。街道两旁的商店看上去冷冷清清地,建物老旧不堪,里头也不甚明亮。有的甚至连招牌上的字都已模糊难辨。从建物的老旧和样式看来,这一带在战时似乎并不曾遭到轰炸,因此从前的街景便一直保留到今天,他们当然也曾作过某种程度的改建,因为每一幢建都有增建和补修的痕迹。但这样一来,反而此纯粹的老房子还要来得脏乱。

  大多数的人受不了车多、噪音、空气坏、高房租,就搬到郊区去了。留下来的尽是一些住廉价公寓和社区住宅的,或是不好迁移的商店啦、打算一辈子老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等等这条大街看上去就给人这种感觉,而且由于车子排出大量的废气,街上彷佛罩着一层薄雾似的,一切都显得如此迷蒙、肮脏。

  在这条大街上走了好一会儿,这才在转角的加油站往右一拐,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条小商店街,"小林书店"的招牌就立在中间。这的确不是一家大书店,但并不像阿绿所描述的那么小。是极其普通的市区中一家极其普通的书店。跟我在小时候总等不及到发行日就跑去买少年杂志看的那种书店差不多。立在小林书店门口,我突然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不管走到哪儿,你都看得到这种书店。

  书店铁门紧闭,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发行"的字样。虽然还有十五分钟才到十二点,但我不想捧着水仙花在街上乱逛打发时间,所以就按了铁门旁的门铃,然后略略后退二、三步,等候应门。等了十五秒钟,没有反应。正在犹豫要不要再按时,上头有人喀啦喀啦地拉开了窗子。抬头一看,原来是阿绿从窗口探出头来,对着我招手。

  "打开铁门进来呀!"她叫道。

  "我来早了,没关系吗?"我也回叫。

  "有什么关系?上来二楼吧!我现在走不开。"跟着又喀啦喀啦地拉上窗子。

  我大剌剌地将铁门拉开约一公尺左右。弓着身子进入店内后,又把铁门拉下。

  店内一片漆黑,我撞上了用绳子困好放在地上准备退还的杂志,差点没跌一跤,好不容易走到里侧,摸黑脱了鞋子,踏上地板。屋里仍旧微黑。一上去,便是一个小客厅,里头摆着一组沙发。一道彷佛从前的波兰电影一般的黯澹的光射进这小小的空间里。而左手边则是一个小仓库,厕所也在那边。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右手边的陡梯,到了二楼。二楼比一楼明亮得多,我这才松了口气。

  "喂!这儿啦!"阿绿的声音不知从哪儿传了过来。从楼梯一上来,右手边就是餐厅,厨房则在里侧。屋子虽很老旧,但厨房似乎是最近才改建的,流理台、水龙头和碗柜都相当新。阿绿就在那儿准备午饭。锅子里正呼噜呼噜地煮着东西,此外还有烤鱼的味道。

  "冰箱里有啤酒,你就坐那儿喝嘛!"阿绿飞快地看我一眼,跟着说道。我便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桌旁喝了起来。啤酒相当冰凉,彷佛已经放进冰箱冰了半年似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菸灰缸、报纸、酱油杓子、便条纸和原子笔等。便条纸上写着电话号码和一些买过东西的计算数字。

  "大概再过十分钟就好了,你就在那儿等着好吗?可以等吗?"

  "当然可以罗!"我说。

  "饿一点也好。量蛮多的。"

  我一面啜着冰啤酒,一面盯着正在专心烧饭的阿绿的背影。她的动作十分灵活,在一段时间内居然同时进行四道做菜手续。一会儿尝尝汤的味道,一会儿在砧板上切东西;这才刚从冰箱里拿出东西装在盘子里,却又洗起用过的锅子来了。从背后看来,她的这些动作让人联想起印度的打击乐器演奏家。才刚打过那边的钟,便又叩击这边的木板,跟着又敲起水牛骨来了。每个动作都相当漂亮、灵活、有整体感。我一面看着,一面暗自佩服。

  "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我出声道。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一个人做了。"说罢,阿绿对我微微一笑。她今天穿着一条牛仔裤,上身是一件蓝色T恤。T恤的背上印着一个苹果牌唱片的大苹果商标。从背后看来,她的腰细得令人吃惊。彷佛曾经因为某种缘故,让纤腰壮实的那一段成长过程给漏掉似的,那腰真细得紧。也因此,比起一般女孩穿牛仔裤的苗条模样,阿绿穿起来反而给人一种中性的感觉,亮光从厨房的水池子上方的窗口流进来,使得阿绿身子的轮廓更添上一层朦胧。

  "我自己就从不曾做过像这样的一顿大餐哩!"我说。

  "这算什么大餐嘛!"阿绿背对着我说。"我昨天太忙,没时间去买菜,只就着冰箱里现有的东西凑着做而已。所以呀,你千万别客气。真的!而且我们家喜欢请客。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一家族的人基本上都很喜欢请客。喜欢得要命哩!倒不是说我们家的人与众不同,特别的亲切;也不是想藉此赢得大家的好评,反正只要有客人来,就一定非请不可。不知道是幸或不幸,全家人刚巧都是这种个性。像我父亲自己几乎是滴酒不沾,可是我们家里放了好多酒,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为了请客嘛!所以啤酒尽管喝好了,别客气!"

  "谢谢!"我说。

  这时,我突然想起放在楼下的水仙花。记得刚才脱鞋的时候就顺手搁在一旁了。我于是又下楼将躺在一片微之中的水仙花拿上来。阿绿从碗柜中拿出一个瘦长的玻璃瓶,把水仙花放进去。

  "我最喜欢水仙花了。"阿绿说道。"上高中时有一回参加文化祭,我还唱了『七朵水仙』呢!你听过吗?『七朵水仙』?"

  "当然听过呀!"

  "从前在民歌俱乐部时唱过的。还弹吉他伴奏呢!"

  说着,她便一面哼着"七朵水仙",一面把菜倒进盘子里去。

  阿绿的菜远比我想像的要丰盛得多了。醋渍竹荚鱼、厚片蛋皮、一个自己做的鱼西京渍、再加上煮茄子、菜汤、玉蕈饭,饭上头还遍撒了芝麻和黄萝卜干。

  完全是关西式的清淡口味。

  "真好吃!"我佩服极了。

  "渡边,老实说你有点意外吧?看起来并不怎么样?对不?"

  "可以这么说。"我实话实说。

  "你是关西人,应该蛮喜欢清淡的口味吧?"

  "为了我才特别做的呀?"

  "才不呢!再怎么样,我也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呀!是因为我们一直吃的就是这种口味啦!"

  "你父亲或母亲是关西人吗?"

  "不是,我父亲是东京人,母亲是福岛人。我们家族里没有一个关西人。都是东京和北关东一带的。"

  "你这么说我就不懂了。"我说。"那你怎么会做这么有模有样又正统的关西菜呢?有人教你的?"

  "唉!说来话长罗!"她咬了口蛋皮。跟着说道:"我母亲非常厌恶做家事,凡是叫家事的,她一概不做,也几乎不烧饭吃。而且我们又是做生意的,一忙起来就随便吃,今天从外头叫菜进来吃,明天到肉店去买现成的炸肉饼吃。从小我就非常不喜欢这样,但不喜欢归不喜欢,我还是无可奈何。所以只好一次做三天份的咖哩放着每天吃了,直到有一天,那时我念初中三年级吧?我就下定决心要好好地做菜吃,我于是到新宿的纪伊国屋去把最高级料理的烹饪书给买了回来,一字不差地完全照着做。包括选砧板、磨菜刀、杀鱼、削木鱼等等所有的一切。因为写书的人是关西人,所以我的菜也全都是关西菜了。"

  "那今天做的这些菜,都是从书上学来的?"我惊道。

  "后来我存钱,去吃了几次正统的怀石料理,就把味道给记住了。我的直觉很灵的。尽管没什么逻辑概念。"

  "你真的很行呢!无师自通。"

  "当时很苦哩!"阿绿叹道。"因为家里的人对做菜是既不了解也不关心。根本不给钱买一把好菜刀或是锅子什么的,说是现有的就很不错了。开什么玩笑嘛!那种又薄又钝的刀子能杀鱼吗?我这么一说,他们又答说『那就别杀嘛!』我有什么办法?只好赶紧存钱买利刀、锅子、杓子了。喂!你相信吗?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会拼死命一点一滴地存钱买杓子、磨刀石、锅子。而我身边的朋友有了钱就可以去买漂亮的衣服、鞋子什么的。很可怜吧?"

  一面喝汤,我一面点头。

  "高一的时候,我好想要有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细细长长、可以做蛋皮的铜锅。结果我便拿原本打算用来买胸罩的钱买了锅子。可真够惨的,害得我连续三个月都戴同一个胸罩哩!你相信吗?晚上洗一洗,然后拚命地弄干它,早上再戴出门去。没干的话可真是可怜哪!这世上再没有比戴一件还有些冷的胸罩更可怜的了。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呢!而且想起来都是为了那个锅子。"

  "说的也是。"我笑道。

  "所以当我母亲过世时,我还真松了口气!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她,可是从此以后,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花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了。现在我做菜的道具可说是一应俱全!因为我父亲从不过问家里的支出状况。"

  "你母亲什么时候过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答道。"是瘤。脑瘤。住院住了一年半,吃足了苦头,后来整个人变得傻傻的,只靠药物维持生命,但仍旧没死,最后几乎可说是安乐死哩!该怎么说呀!那算是死得很惨吧!她本人痛苦,大家也跟着累得要死,家里也用尽所有的积蓄。打一次针要两万块钱,又要帮忙照料这个那个的。我也因为照顾她,没办法好好看书,才当了重考生,三波四折的。而且……"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叹了口气。"越说越难过了。怎么会说到这儿来的?"

  "从胸罩开始说起的吧!"我说。

  "喂!蛋皮呀!你可得吃唷!"阿绿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把自己的一份吃下后,肚子就很撑了。阿绿吃的没有我多。她说一边做菜,自己也一边跟着饱了起来。吃过饭,她收了碗筷,擦了桌子,不知从哪儿拿来一包万宝路,用火柴点了一根抽。然后又将插着水仙花的玻璃瓶捧在手上,端详了好一会儿。

  "插在这儿好看吧!"阿绿说道。"好像不需要再移到花瓶里去了。这样看起来,会让人有种错觉,以为是才刚从河边摘了水仙回来,顺手就插在玻璃瓶里呢!"

  "是从大冢车站前的河边摘来的。"我说。

  阿绿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真是个怪人呀!可以板着脸开玩笑。"

  阿绿托着腮,将抽剩的半支菸倏地丢进菸灰缸,然后用力地将它捻熄。被烟给薰了似的,她揉了揉眼睛。

  "女孩子捻菸的动作要更高雅才是呀!"我说。"你那样像个樵妇。不要强去捻熄它,要从旁边慢慢地捻。这样才不会弄得脏兮兮的。像你那样就太难看了。还有,无论如何,烟不能从鼻子出来。另外,一般女孩子和男人一块儿吃饭时,大概也不会聊什么三个月都穿同一件胸罩的事吧!"

  "我是樵妇呀!"阿绿搔搔鼻子说道。"再怎么样也高尚不起来。有时候会故意开开玩笑装模作样的,可是骨子里就是学不来。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万宝路也不是女孩子抽的菸。"

  "那有什么要紧?反正不管什么牌子都一样不好抽嘛!"她说。跟着就将万宝路的红色硬纸盒端在手上转着玩。"我上个月才开始抽的。其实我也并不是真想抽,只是突然想试试看而已。"

  "为什么会突然想试?"

  阿绿将摆在桌上的两只手掌交叉握着,沈吟了一会儿。"反正就是想试嘛!你不抽吗?"

  "六月时戒掉了。"

  "为什么?"

  "太麻烦了。到了半夜没菸抽的话很痛苦,所以才戒的。我不喜欢被任何东西牵制住。"

  "你的个性一定相当严谨罗!"

  "或许吧!"我说。"所以人缘大概就好不起来了。从以前就是这样。"

  "那是因为你看起来也不像挺在乎人缘好不好的呀!所以有一种人日子会过得不快乐。"她托着腮,低声说道。"可是我很喜欢跟你说话耶。因为你说话的方式很特别。比如说『我不喜欢被任何东西牵制住』"。

  我帮阿绿洗碗盘。我站在她身旁,用毛巾擦干她洗过的碗盘,放在流理台上。

  "你们家的人今天都上哪儿去了?"我问道。

  "我母亲现在在坟墓里头。两年前死的。"

  "刚刚已经听说过了。"

  "姐姐出去和未婚夫约会了。好像是开车出去兜风吧!她未婚夫在一家汽车公司上班,所以非常喜欢车子,我并不怎么喜欢。"

  接着阿绿就沈默下来,静静地洗盘子,我也静静地擦。

  "再来是我父亲啦!"过了一会儿,阿绿说道。

  "对!"

  "我父亲去年六月到乌拉圭去了,一直都没回来。"

  "乌拉圭?"我惊道。"为什么要到乌拉圭去?"

  "他想移民到乌拉圭去呀!很可笑吧?当兵时认识的一个朋友在乌拉圭开农场,问他要不要去,他就一个人搭飞机去了。我们拚命劝他不要去,跟他说:『去那种地方既没事做,语言又不通,何况你连东京以外的地方都难得去一次』但还是没用。我母亲的死大概对他打击太大,他甚至活得有点意兴阑珊哩!他就是这么爱我母亲。真的唷!"

  我无词以对,只张着嘴巴盯着阿绿。

  "我母亲过世的时候,你知道他对我们两姐妹说了些什么吗?他说:『我觉得很后悔。与其死了你们的母亲,还不如死了你们两个。』我们楞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再怎么说,也不能这么说话吧?我们当然能了解失去爱侣的痛苦和悲哀,我们也觉得难过呀!可是你能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说不如死了你们算了吗?你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嗯!是呀!"

  "我们也会受到伤害呢!"阿绿摇摇头。"反正呀!我们家尽出些怪人就是了。总会有个地方不对劲。"

  "大概吧!"我也有同感。

  "可是你不觉得相爱是一件最美妙的事吗?爱到可以对女儿说不如死了你们两个算了这种话。"

  "这么说的话倒也没错。"

  我静静地擦盘子。擦过了所有的盘子之后,阿绿全都收进碗柜里。

  "所以他就到乌拉圭去了。丢下我们两个不管。"

  "他没有和你们联络吗?"我问道。

  "只寄过一张明信片。今年三月。可是写得很简单。只说什么这边很热啦、水果没有想像中好吃等等。简直是开玩笑嘛!寄一张印着驴子的风景明信片!他真是头脑有问题,居然也没有告诉我们他到底见着了朋友没有。最后是说了等到安定之后要叫我们过去,但自此以后就没有消息了。我们写信过去也一直都没有回音。"

  "不过,要是你父亲真的要你去乌拉圭,你会怎么办?"

  "我会去看看。很有趣呀!不是吗?但我姐姐说她绝对不去。她最讨厌不干净的东西或是不干净的地方了。"

  "乌拉圭有那么脏吗?"

  "谁知道?可是她觉得呀!她说,那儿的马路上一定到处是驴子的大便,苍蝇一定很多,冲水式的厕所一定缺水,蜥蜴和蝎子一定到处乱爬。我想她大概曾在哪儿看过这种电影吧!我姐姐最讨厌虫了,她只喜欢开着豪华车到神奈川的海边去兜风而已。"

  "哦!"

  "乌拉圭,不错呀!去也无妨!"

  "那现在这书店谁在看呢?"我问道。

  "我姐姐勉强在看着。还有住在附近的叔叔会来帮忙,也会帮我们送书,我有空的时候也帮忙看。反正书店也没有什么需要劳累的工作,总是可以做下去的。真做不下去的话,考虑把它卖掉。"

  "你喜欢你父亲吗?"

  阿绿摇摇头。"不怎么喜欢。"

  "那你为什么肯到乌拉圭去呢?"

  "因为我信任他。"

  "信任他?"

  "是呀!虽然并不怎么喜欢他,但是信任他。这种因为死了太太大受打击,把家、小孩、工作全丢下来,就这么去了乌拉圭的人我信任他。你懂吗?"

  我叹了口气。"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阿绿笑了笑,轻轻地敲我的背。"算了!懂不懂都无所谓啦!"她说。

  那个礼拜天下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是特别奇怪的一天。就在阿绿家的附近发生了火灾,我们爬上三楼阳台观火,在那里,我吻了她。这样说来似乎有些愚蠢,但是事情确实是这么进展的。

  当时我们正一边聊着大学的事情,一边喝着饭后的咖啡,突然听见救火车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救火车的数量也越来越多。从窗外传来了人奔跑、大叫的声音。阿绿走到靠马路的房间,打开窗户向下看,然后对我说:"你在这里等一下。"就跑掉了。只听见咚咚的脚步声快跑上楼梯。

  我独自喝着咖啡,一面想着乌拉圭究竟在哪里,到底是在巴西附近,还是委内瑞拉附近?我一直认为应该在哥伦比亚附近,但是实在想不出来是位于那里?就在这个时候,阿绿从上面下来说:"快跟我一起来!"我只得跟在她后面,爬上走廊尽头的窄小楼梯,到了阳台。阳台比周围的屋顶都高出一截,所以附近的景观可以一目了然。就在距我们三、四幢房子远的一间房子上面冒起黑烟,乘着微风吹向大马路那边。有一股焦臭味飘了过来。

  "那是阪本先生的房子呀!"阿绿从栏杆探出身子说道。"阪木先生以前是做装修日式房子的生意,不过现在已经关店了!"

  我也从栏杆里探出身子望过去。起火处正好位于三楼建的阴影中,所以看不清详细的情形,只见三、四辆消防车正在进行着抢救的工作。因为路太窄了,只有两辆消防车进得来,后面的那辆只得在大马路上等候。而且路上照例又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如果有贵重的东西,就去收拾一下,看来要避一避才好!"我对阿绿说:"虽然现在是逆风,但是风向或许一下子就改变了,而且再过去就是加油站啊!我帮你的忙,你快去收拾!"

  "我没有贵重的东西呀!"阿绿说。

  "总有一些吧!像储金簿啦,印章、证件之类的东西啊!应急的钱也不可少呀!"

  "不要紧的啦!我不走!"

  "即使烧到这里也不走?"

  "唉!"阿绿叹道。"死了也没关系!"

  我看着阿绿的眼睛,阿绿看着我的眼睛。她所说的话到底有几分是认真的?有几分是玩笑的呢?我完全不知道。我凝视她半晌,突然觉得是真是假都无所谓了。

  "好吧!我知道了。我奉陪!"我说。

  "你愿意跟我一起死吗?"阿绿闪着眼光说道。

  "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我会跑掉的!想死的话,你一个人死就行了!"

  "好冷酷呀!"

  "我才吃了你一顿午饭,总不能就要我一起死吧!至少再吃一顿晚饭。"

  "嗯,好啊!反正要在这里静观其变,我们来唱歌好了。真要烧到这里来的话!再打算啦!"

  "唱歌?"

  阿绿从二楼拿了两个椅垫、四罐啤酒和一把吉他到阳台上。我们一边看着弥漫的黑烟、一边喝着啤酒。阿绿也开始弹起吉他唱歌。我问阿绿说,这样做不会招惹邻居反感吗?毕竟这样一边看火灾,一边在阳台上喝酒、唱歌,不是什么正经合理的行为。

  "没关系!我们不必管别人怎么想!"阿绿说。

  她唱着过去流行的西洋老歌。歌和吉他都不能恭维是一流的,但她本人倒是乐在其中的样子。她唱着『柠檬树』、『粉扑』、『五百哩路』、『花儿去了哪里?』、『快划吧!麦可!』,一首接一首地唱着。刚开始的时候,阿绿还教我唱第二部,打算两人合唱,但我实在是唱得五音不全,只得作罢,后来她索性一个人唱个痛快。我则啜着啤酒,一面听着她的歌声,一面注意火势蔓延的情形。每次以为烟突然变大了,却又稍微熄了一点,就这样反覆着。人群大声地喊叫着、命令着。报社的直升机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飞来,拍了照片之后又飞回去。我想只要没有拍到我们就没关系。警察用扩音器向看热闹的路人大喊往后退,孩子以啼哭的叫声喊着妈妈,不知哪里又传来玻璃敲破的声音。不久,风向开始不稳定,白色的烟雾在我们的周围乱舞。即使如此,阿绿仍然心情愉快地喝酒、唱歌。唱完了会唱的歌之后,又唱起自己作词作曲的怪歌。

  想为你做一道菜,但是我没有锅子。

  想为你编一条围巾,但是我没有毛线。

  想为你写一首诗,但是我没有笔。

  "这首歌叫做『什么都没有』!"阿绿说道。歌词很奇怪,旋律也很奇怪。

  我一边听着那首莫名其妙的歌,一边想着如果加油站着火了,那么火苗会吹向这栋房子吧!阿绿唱累了就把吉他放下,像一只晒太阳的猫咪似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作的歌怎么样?"阿绿问道。

  "独创的佳作!完全将你个性表露无遗。"我很认真地回答。

  "谢了!"她说。"歌名是『什么都没有』。"

  "我可以了解!"我点点头。

  "嗯!那是我母亲死的时候……"阿绿对着我说。

  "哦?"

  "我一点都不悲伤!"

  "哦?"

  "后来我父亲离开,我也是一点都不悲伤!"

  "是吗?"

  "是的!你不觉得我很过分吗?不觉得我太过冷酷吗?"

  "你会这样,一定有很多原因吧!"

  "是啊!有太多原因了!"阿绿说。"我家实在太复杂了。但是,我总以为不管怎么样,他们总是我的父母,如果死了或离别,应该会悲伤的。但是我却不悲伤。一点感觉也没有。不悲伤、不寂寞、不痛苦,甚至不想念他们!只是常常会在梦中出现。母亲从黑暗的深处瞪着我看,然后责备我说『你很高兴我死掉!对不对!"我并不高兴呀!我母亲去世这件事。我只是没有那么悲伤而已。老实说,我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小时候,我养的一只猫死掉时,我哭了一整个晚上!"

  为什么会冒出这么多烟来呢?我想着。看不见火苗,也没有蔓延的样子,只有黑烟不断往上飘。到底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烧掉了什么东西?我真是想不透。

  "不过,那也不全是我的错。虽然我承认有薄情之处,但是,如果他们我父亲和母亲再多爱我一点的话,我想我会有不同的感受,会更悲伤难过的!"

  "你认为他们不太爱你?"

  她转头看着我的脸,然后用力点点头。"大概在不完全爱与完全不爱之间吧。我一直很渴望他们的爱。即使一次就好,我渴望拥有完全的爱!能让我觉得够了、饱了,能够说『谢谢这一顿饱餐』那样的爱。一次就好!仅仅一次就好!但是他们一次也没有给我!我一撒娇就被推开,抱怨我是赔钱货。一直都是这样。因此我私下决定,要自己去寻找一个永远都会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就下了这样的决心!"

  "了不起!"我佩服地说道。"那么,有没有成果?"

  "很难。"阿绿说。然后望着烟想了一下。"大概是等了大久了吧!我追求完美的东西。所以很难。"

  "你要一份完美的爱?"

  "也不是。我没有资格要求那样。我追求的是一种单纯的真情,一种完美的真情。比方说,现在我跟你说我想吃草莓蛋糕,你就丢下一切,跑去为我买!然后喘着气回来对我说:『阿绿!你看!草莓蛋糕!』放到我面前。但是我会说:『哼!我现在不想吃啦!』然后就把蛋糕从窗子丢出去。我要的爱情是这样的。"

  "但是我觉得这和爱情完全没有任何关系嘛!"我稍稍愕然地说道。

  "有啊!只是你不知道罢了。"阿绿说道。"对女人来说,这其中有很重要的意义!"

  "你是说把草莓蛋糕丢出窗外这件事?"

  "是啊!我希望对方会说:『知道了!阿绿,我知道啦。我应该早晓得你不会想吃草莓蛋糕,我真是笨得像驴子一样不用大脑。对不起!我再去给你买别的。你喜欢什么?巧克力泡芙?还是起士蛋糕?』""然后呢?"

  "如果他这样对我,那我一定死心踏地爱他罗!"

  "我觉得这话不尽合理。"

  "但是对我来说,这就是爱。虽然没有人了解我。"阿绿说着,就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摇摇头。"对于某一种人来说,爱情就是从一些很琐碎、无聊之处开始的。甚至不这样,就无法开始。"

  "我第一次遇到像你这种想法的女孩。"我说。

  "对我说这句话的人可就多了。"她一面把弄着手指头,一面说:"但是,我是认真地这么认为。我只是说老实话而已,我从来没想过要有与众不同的想法,也不追求特别的东西。但是我说了实话,别人却以为是玩笑或作戏!所以常常增添许多麻烦。"

  "所以你才想死在火灾里。"

  "哎唷!不是啦!那只是一种好奇心罢了。"

  "死在火灾里?"

  "不是。我是想看看你会有什么反应。"阿绿说。"不过,死亡的本身,我一点都不害怕。真的!被这种烟雾包围,然后失去知觉就这样死去,只不过是一瞬间而已,一点都不恐怖。我母亲或其他亲戚,他们都是生了大病,好不容易脱离痛苦而死的。他们总算和我有血缘关系。他们从生病到死去都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最后连自己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如果说还有一点残存的意识,也只是痛苦的感觉罢了。"

  阿绿衔着一根万宝路香菸,点上火。

  "我怕的是这种死亡方式。死亡的阴影一点一点地侵蚀着生命的领域,当你发现时,已经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周围的人也觉得与其说我是活人,不如说更近于死人。这种情况是最令人憎恶的,我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又经过三十分钟之后,火灾才完全平息。好像没有蔓延,也没有人员伤亡的样子。留下来的那辆消防车也要回去了,人群也吱吱喳喳地走回店里去。只剩下管制交通的巡逻车留在路上,警灯在那里不停地转动着。不知道哪里飞来的两只乌鸦停在电线的顶端,正在眺望着地上的景况。

  火灾一旦结束,阿绿就显得没精打采,全身无力地茫然眺望远空。而且几乎不说一句话。

  "累了吗?"我问。

  "不是累。"阿绿说。"只是很久没放松罢了,放松一下。"

  我看着阿绿的眼睛,阿绿也看着我的眼睛。我抱着她的肩膀,吻住她的嘴唇。

  阿绿只稍微颤动了一下肩头,立刻又全身无力地闭上眼睛。五秒、六秒,我们就这样唇贴紧唇。初秋的阳光使她的睫毛影子落在脸颊上,可以看见睫毛正微微颤动着。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稳,不需要有任何目的的亲吻。如果不是坐在充满午后阳光的阳台上,一边喝啤酒、一边看火灾的话,我就不可能在那天和阿绿接吻吧!我想她也有同样的感受。我们在阳台上久久地眺望着闪闪生辉的屋顶、烟、和红蜻蜓之类的东西,有了一种温暖而亲密的情怀,所以都在无意识中希望能以某一种方式把它保留下来。我们的吻就是这样的吻。当然就像任何一种亲吻一样,它并非不包含任何危险性。

  先开口的是阿绿。她轻轻握住我的手。然后难以启齿似地说自己另有交往中的对象。我回答说我当然知道。

  "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呢?"

  "有。"

  "但是你礼拜天总是有空。"

  "说起来很复杂。"我说。同时我也知道,这个初秋午后的短暂魔力,已经消失不见了。

  五点的时候,我说要去打工,就离开阿绿的家。我还邀她一起出去吃点东西,但是她说或许有人会打电话来而拒绝了。

  "一整天待在家里等电话真是很讨厌。如果只有自已一个人,就会觉得身体好像一点一点地腐朽下去,最后就会溶化成绿色的黏稠液体,被吸进地底下去,然后只剩衣服留在那里,就是那种感觉。一整天不停地等候。"

  "如果以后还要等电话,我乐意奉陪。当然要附带午餐。"我说。

  "好。我连饭后的火灾也会事先准备好。"阿绿说道。

  第二天在"戏剧史第二部"的课堂上,没有看见阿绿的身影。下课之后,我一个人到学生餐厅吃着又冷又难吃的午餐,然后坐在向阳处看着四周的风景。就在我旁边,有两个女学生一直不停地说着话。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像抱婴儿似地把网球拍抱在胸前,另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纳德。庞士丁的唱片。两个人都是漂亮的女孩,非常开怀地说笑着。从社团活动中心那边传来了练习低音喇叭的声音。到处都有三五成群的学生聚在一起,他们在那里对于某些问题自由地发表不同的意见,不时地笑闹喧哗着。在停车场,有一些人在玩滑板。一个抱着公事包的教授为了避开他们而横越过去。中庭处一个戴着头盔的女学生死盯着地面似地看着看板,上面写着美帝的亚洲侵略是如何又如何的。这就是大学里最常见的午休风光。但是久违这些景致的我,在眺望之际,却突然发现,这些人每一个看起来都是那么幸福的样子。他们是真的幸福呢?或只是看起来幸福而已?我不知道。不过,总之在这个九月底的美好午后,人们看起来都是幸福的,而我却因此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一种寂寞的心情。大概是因为我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与这种幸福的景象格格不入吧。

  但是仔细想一想,自己在这些年间到底曾融入哪一种景致中呢?我所记得的最后一次亲密融洽的光景,是和木漉两个人在港口附近的撞球场。那天晚上木漉就死了,从此之后,我和这个世界之间就渗入了一种干涩冰冷的空气。对我来说,像木漉这样的男人到底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但是我无法找到答案。我只知道因着木漉的死,能够充分唤起我记忆的机能已经永远损坏殆尽了。我能够清楚地理解这点,但是它意味着什么?它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却完全在我理解之外。

  我在那里坐了许久,看着校园的景色和来往的人群。心想或许可以碰见阿绿,但是那一天根本没有看到她的影子。午休结束后,我就去图书馆预习德文。

  那个礼拜天的下午,永泽来到我的房间,他说如果方便,何不今晚出去玩呢?

  因为他取得了外宿许可。我说:好。这个礼拜我的脑袋里一直蠢蠢欲动,想要和女人睡一觉,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

  我在傍晚的时候冼了澡、剃了胡子,在马球衫外面再加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个人在餐厅用过晚餐,一起搭巴士来到新宿。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了巴士,在那一带逛一逛之后,就走进最常去的那间酒吧,在那里等待合适的女孩子到来。这间酒吧的特色就是女客人很多,但是这一天几乎可以说没有一个女孩靠近我们周围。我们以不会醉的方式啜饮着威士忌苏打,在那里待了将近两小时。

  终于有两个可爱的女孩坐在吧台点了两杯鸡尾酒。虽然永泽立刻去搭讪,但是她们是在等男朋友。不过我们四个人还是很愉快地聊了一下,等她们的男朋友一来,就离开了。

  永泽说换一家店吧!于是带我到另一间酒吧。那是一家巷底的小店,已经坐满了喧闹的客人。最里面的桌子有三个女孩,我们加入其中,五个人一起聊天,气氛不错,大家都觉得很愉快。但是提议再换一家喝的时候,女孩子们就说:"我们就要回去了,因为有门禁时间呢!"因为她们三个人都住在女子大学的宿舍里。真是毫无斩获的一天。后来又换了一家还是不行。不晓得为什么女孩子连要我们送她们回家的意思都没有。

  到了十一点半,永泽才说今天不成了。

  "真可恶!白忙了半天。"他说。

  "我是无所谓。光是让我知道你也有今天,就够我乐的了。"我说道。

  "一年总有一次。"他说。

  老实说,我已经对自己的性冲动觉得可有可无了!在周末夜晚的新宿喧嚣中徘徊了三个半小时,看到了那种混杂着性欲和酒精的旺盛精力,更觉得自己的性欲是多么地微不足道。

  "现在打算怎么办呢?渡边。"永泽这么问我。

  "去看个通宵放映的电影吧!我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么我要去初美那里,好不好?"

  "没什么不可以啊!"我笑着说。

  "说不定可以给你介绍一个愿意陪宿的女孩。怎么样?"

  "不必了!今天我想去看电影。"

  "真倒楣。下次我再补偿你啦!"接着他便消失在人群中。我走进一家汉堡速食店,吃了一个起士汉堡,喝了一杯热咖啡醒醒酒之后,到附近的二流电影院去看了一部叫"毕业"的电影。虽是不太好看的片子,但因为无事可做,又坐在那里重看了一遍。离开了电影院,在清晨四点钟的冷清街头,我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毫无目的地间逛着。

  最后走累了,只得到一家通宵营业的咖啡店一面喝咖啡、一面看书,等候第一班电车。不久,店里涌进了许多同是等候第一班电车的人。服务生对我说很抱歉,请我与别人合桌。我说好啊!反正我在看书,并不在乎前面坐的是谁。

  和我同桌的是两个女孩,大概和我差不多年纪吧!虽然都说不上是美女,却是气质不错的女孩。化和衣着都很整齐,不像是早上五点钟就在歌舞伎町徘徊的那种女孩。我想一定是因为什么事情耽搁而没有搭上末班电车之类的吧!她们看了同桌的我,而露出放心的样子。这是因为我长得端端正正,而且昨天还刮胡子,再加上我又专心一意地阅读着汤玛斯曼的"魔山"。

  其中一个女孩个子比较高,穿着灰色的外套配上白色的斜纹裙,拿着一个大皮包,耳朵上戴着贝壳形的大耳环。另外一个小个子戴着眼镜,格子衬衫外面加一件对襟毛衣,手指上戴着一只蓝色土耳其的戒指。她似乎有常常拿下眼镜用手指压住眼睛的习惯。

  她们两个人都点了加奶的咖啡和蛋糕,一边小声地谈着事情,一边慢慢地吃蛋糕、喝咖啡。高个子的女孩好几次转过头来,小个子则好几次摇摇头。因为马宾。

  盖和比吉斯的歌曲放得很大声,听不见她们谈话的内容,好像是小个子的女孩在恼怒着什么,而高个子的女孩则一直劝慰着。我于是一面看书、一面交替着观察她们。

  小个子的女孩抱起背袋到洗手间去之后,高个子的女孩就对我说了一声"对不起!"我放下书本看着她。

  "您可知道这附近有有没喝酒的地方?"她说。

  "你是说早上五点钟的时候吗?"我惊讶地反问。

  "是的!"

  "这个嘛!早上五点钟,大多数的人都清醒回家睡觉罗!"

  "这个我知道……"她很不好意思地说道:"因为我的朋友一直说她想喝酒,由于有一些事情……"

  "看来只能两个人买酒回家喝了。"

  "但是,我要搭早上七点半的电车去长野呢!"

  "那只好在自动贩卖机买罐酒,坐在那里喝啦!"

  她又说:"很抱歉!你能不能跟我们做伴,因为两个女孩不能在大庭广众下那样做呀!"虽然我曾经在新宿街头经验过各种奇怪的事情,但是在一大清早五点二十分的时候,被陌生的女子邀约喝酒的经验,这倒是头一回。又不好意思拒绝,而且我有的是时间,于是在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几瓶日本酒,并且买了几样小菜,和她们一起到车站西口的草地上,即席开起临时的宴会来了。

  听她们说,才知道两个人同是在旅行社工作。两个人都是刚从短期大学两年毕业出来工作,所以成为好朋友。小个子的女孩有一个恋人,已经愉快地交往了一年,但是最近发现他和别的女人上了床,使得她非常消沈。这就是整件事大概的情形。高个子的女孩今天哥哥要结婚,本来昨天傍晚就要回长野的老家去,但是后来陪小个子在新宿熬了一夜,礼拜天早上才要搭最早的特快车回去。

  "但是,你是怎么知道他和别人睡过了呢?"我问小个子的女孩。

  她一边啜饮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边的杂草。"他的房间门开着呀!就在我的眼前,那还需要怎么知道!"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晚上。"

  "嗯!"我说。"因为门没有关?"

  "是啊!"

  "为什么没有上锁呢?"我说道。

  "不知道呀!那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呢?"

  "不过,你不觉得那真是一种打击吗?太过分了!一点也不在乎她的感觉呀!"似乎天性善良的高个子女孩这么说。

  "我没有资格说什么,不过最好彼此好好谈一谈,然后再考虑要不要原谅他。"我说。

  "没有人会了解我的心情。"小个子的女孩还是不断地拔弄着杂草,一面无奈地说道。

  一群乌鸦从西边飞来,越过了小田急百货公司的屋顶。天色已经全明。我们三个人在闲谈之间,很快地就到了高个子女孩搭车的时间。我们把剩下的酒留给地下道的流浪汉,买了月台票进去送她。当她所搭的列车离开视线之后,我和小个子的女孩一言不发地进了旅馆。虽然我和她都没有和对方共寝的理由,但是不这么做就无法收场。

  进了旅馆我就脱了衣服进去洗澡。一边泡着热水,一边愤愤地喝着啤酒。她随后也进来了,于是两个人就横躺在浴缸里默默地喝着啤酒。但是怎么喝都没有醉,也不想睡。她的肌肤细白滑润,脚的线条特别美丽。我一赞美她的脚,她就害羞地道了一声谢谢。

  但是上了床,她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的身体配合着我双手的移动而敏感地反应着,扭动着身躯,并且发出声音。当我进入她的里面时,她的指甲就嵌入我的背。快要达到高潮的顶点时,她连喊了十六次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我为了延长射精的时间,所以拚命地数她喊了几次。然后我们就睡了。

  十二点半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见她的踪影。也没有留下任何信或便条。因为一大早就喝酒,觉得头半边重重的。我进浴室冲了凉以消除想睡的感觉,然后刮了胡子,就光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喝一罐冰箱里的果汁。同时按着次序回想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虽然觉得每一件事情之间都像隔了两、三块玻璃似地那样不真实、那样渺不可及,但是那确确实实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件。甚至于桌上还留着装啤酒的玻璃杯,洗脸槽上还放着使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吃了一个简单的午餐,然后到电话亭,想打电话给小林绿。因为我想搞不好她今天又是一个人待在家里等电话。但是响了十五声,仍然没有人来接电话。二十分钟后又打了一次,结果仍然一样。于是我搭了巴士回到宿舍。在入口的信箱里有一封给我的限时信,是直子写来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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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隔离的世界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这样写着。信是从直子老家直接转送来的。她信上还说,收到信并不意外,坦白说是非常的高与。因为她也正在想是不是该赶快写封信给我。

  读到这里,我先打开房里的窗户,脱了外套,然后坐到床上去。附近的鸽笼传来了鸽子的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一手握着直子写来的七张信纸,置身于毫无边际的冥想之中。才只读了最开头的几行,就感觉到我周围的世界逐渐夫去了色彩。

  我闭起眼睛,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整理出一个情绪。然后做了一个深呼吸,再继续读下去。"来到这里已经将近四个月了。"直子继续写道。

  "我在这四个月里,很仔细地考虑过你的事情。越考虑就越觉得自己这样对待你有失公平。因为我想我对你应该更认真、更公平一点。

  不过这种想法或许又不是很认真的。为什么呢?因为像我这个年龄的女孩是不应该使用『公平』这种字眼的。对于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孩来说,事情的公平与否根本是无关紧要的。一般的女孩并不以是否公平,而是以美丽与否和幸福与否来做为考虑问题的中心。『公平』这种字眼总觉得是男人使用的字眼。但是现在我却觉得『公平』这个字非常地贴切。大概是因为美丽与否、幸福与否这些对我来说,是太过麻烦而复杂的问题,所以我只好找一个其他的标准了。比方说是否公平?是否诚实?是否普遍?

  无论如何,我认为我自己对你并不公平。而且太拖累你、太伤害你了。不过我自己也因此受了拖累,受了伤害。我并不是要解释,也不是为自己辩护,而只是事实。如果我在你身上留下了什么伤痕,那不只是你的伤痕,同时也是我的伤痕。所以请不要因此憎恨我。我是一个不健全的人。比你所想像的还不健全。所以我不希望你恨我。如果你恨我,我真的是会心碎。我无法像你一样躲进自己的壳里去过日子。虽然我不了解真正的你,但我就是这样觉得。所以我常常会很羡慕你,甚至过分去拖累你,或许就是这个原因也说不定。

  这种说法也许太过于理论分析了。你觉得呢?这里的治疗可不会太过于理论分析。不过,置身于我这种立场,接受几个月的治疗,多多少少也会变得更有分析性。因为治疗总是说这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某种原因,而那又意味着什么?这种分析法到底是把世界单纯化呢,还是细分化呢?我完全不知道。

  总之,我自己也感觉到我已经比以前好多了,而且周围的人也都这么认为。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冷静地写信了。七月时寄给你的那封信,是以一种被困绑的心情写的(老实说,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写了什么,是不是写得很不好?)这次我是十分平静地写的。清洁的空气与外界隔离的宁静世界,规律的生活和固定的运动,这些事物对我来说似乎是必要的。能够写信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别人,于是坐在桌子前拿起笔来,写起文章,这真是太棒了!虽然写出来的东西只能表达一部分自己想说的事,但是没有关系。因为能够有写信给人的心情,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是一种最大幸福了。因此我现在要写信给你。现在是晚上七点半,我已经吃过晚饭、洗了澡。四周是一片寂静,窗外是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光线。平常可以看见很美的星星,但是今晚有云,所以看不见一点星光。住在这里的人都对星星很了解,他们都会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大概是太阳下山之后无事可做,所以即使不喜欢星星,却也知之甚详。基于相同的理由,这些人对鸟、花、虫、鱼也很了解。跟这些人一聊天,才知道自己对于很多事情是那么地无知,不过我却很高兴自己有这样的感觉。

  总共有七十人左右住在这里。其他有二十几位工作人员(医生、护士、事务人员)。因为地方很大,所以人数并不算多。而且都显得很悠闲的样子。这里既宽敞又充满了自然的气息,每个人都过着非常平静的生活。由于太平静了,常常会觉得这里好像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不过,当然不是如此。因为我们是在某一种前提下才住进这里的,自然也就习惯了这一切。

  我在这里还打网球和篮球。蓝球队是由患者(虽然这个字眼很讨人厌,但是也没办法。)和工作人员组成的。不过由于全心投入比赛中,我会渐渐忘记谁是患者,谁是医生。那真是很奇怪的感觉。虽然说很奇怪,但是一边打球一边看周围的人,就会觉得每一个人都是同样扭曲的。

  有一天,我把这个看法告诉主治大夫,他对我说,你的这种感觉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他说我们到这里来不是矫正扭曲的,而是要来学习适应那种扭曲的。他又说我们的问题之一,就是无法承认并接受那种扭曲。就像每一个人都有他独特的走路方式一样,感觉、思考和看法也都有不同的地方,即使想改正也不是一蹴可及的,如果勉强修正,恐怕别的地方又会变得很奇怪。当然这是很单纯的说明,而且只不过是我们问题中的一小部分,但我还是了解他所想要说的。或许我们是真的无法适应自己的扭曲吧!所以就没有办法把这种扭曲所引起的真实痛苦好好地加以定位,因此只好远离它,进到这里来。在这里我们不会去折磨别人,别人也不会折磨我们,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是『扭曲』的。这就是这里与外面世界完全不同的地方,外界有很多人都不晓得自己是扭曲的。但是在我们这个小小的世界里,扭曲正是一个前提条件。我们就像印地安人那样在头上插着代表本族的羽毛,承认自己的扭曲。所以能够不伤害彼此地安静渡日。

  除了做运动之外,我们还自己种菜。有蕃茄、茄子、小黄瓜、西瓜、草莓、葱、莴苣、白萝卜,还有很多很多。我们种植各种东西,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都对蔬菜的种植既了解又热心。他们看书、请教专家、从早到晚都在谈论着哪一种肥料比较好?土质又如何?我也很喜欢蔬菜。看着各种水果和蔬菜每天一点一点成长的情形,不禁令人雀悦。你有没有种过西瓜?西瓜成长的方式简直就像慢慢长大的小动物一样呢!

  我们吃这些自己种的蔬菜和水果。虽然也有鱼和肉,但是我们都愈来愈不想吃那些东西。因为蔬菜实在是又美丽又可口。我们也会出去采山菜和野菇。同时还有专家(他们确实是专家唷!)告诉我这个可以采,那个不可以采。因此我来这里之后胖了三公斤。正好是标准体重呢!最主要是因为运动和规律正常的饮食。

  其他的时间我们就看看书、听听音乐、编织一些东西。虽然没有电视和收音机,但却有设备齐全的图书室和一间唱片图书馆,收藏着马拉(译注:音乐家)的交响乐全集,以及披头四的乐曲,我常常在那里借唱片回房去听。

  这里的设备唯一的问题就是,一旦进来这里,如果再出去外面,简直就是万劫不复,外面实在太可怕了。我们在这里才能拥有平静安宁的心情。也才能以自然的态度面对自己的扭曲,觉得自己有希望痊愈。但外面的世界是不是也能同样地接受我们呢?我实在没有把握。

  主治医师说我就要进入可以与外人接触的时期了。所谓的『外人』就是指正常世界的正常人而言,但是在我心中只浮现一个你。老实说,我并不太想见双亲。因为他们对我的事感到很纷乱,即使见了面说了话,也只会让我陷入悲哀的心情中。而且我还有几件事一定要对你说。虽然我不晓得是否能够说清楚,但都是很重要的事情,也是不能再逃避的问题。

  虽然如此,请你不要把我的事变成你的沈重负荷。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荷。我只是要告诉你,我能感受到你对我的好,我只是要把这种欢喜之情老老实实告诉你罢了!大概是因为现在的我非常需要你的好意吧!如果我所写的话有什么让你迷惑的地方,我先向你道歉。请原谅我!就像我前面写的,我是一个比你想像中还不健全的人。

  我常常会这么想如果我和你是在一种自然而普通的状况下相遇,我们彼此接受对方的好意,那会变成怎么样呢?我也很认真、你也很认真(从一开始就很认真唷!)如果没有木漉又会变成怎么样呢?虽然这个『如果』假设得实在太过分,但至少我会更公平、更诚实一点吧!现在的我也只能这么做了。所以找才希望你能稍微了解我的心情。

  这里和普通的医院不同,探访时间在原则上是很自由的。如果在前一天先以电话连络,那就随时都可以见面,还可以一起吃饭,也有过夜的地方。如果你方便的时候,请来一趟。我会愉快地等着见你。信中并附上地图。信写得很长,请原谅!"

  我从头读到最后,又再读了一遍。然后下楼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可乐,一边喝一边又看了一次。然后才把七张信纸折好放回信封,放在桌上。粉红色的信封上,以对女孩子来说太过工整的小小字体写着我的名字和住址。我坐在桌前看着信封。信封背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宿舍"。很奇怪的名字。我望着这个名字想了五、六分钟,猜想这大概是取自法文中的ami(朋友)之意吧!

  我把信放进抽屉之后,换了一件衣服出门。因为如果我待在那封信的附近,就会把那封信看上十几、二十遍。我以前常常和直子一样,老是在礼拜天一个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闲逛。我回想她信里的每一行字,不断地反覆思量着,徘徊过一条街道又一条街道。直到日落才回宿舍,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到直子住的"阿美宿舍"去。有一位女性来接电话,问我有何贵事。我说了直子的名字,然后问可不可以在明天中午去探望直子。她问了我的名字,又对我说请三十分钟以后再打来。

  我吃过饭后又打了一次电话,同一位女士对我说可以探望,请尽管来。我道了谢挂断电话之后,把换洗衣物和盥洗用具放进旅行袋。然后再一面喝着白兰地,一面阅读"魔山",当我睡着时,已经过了午夜一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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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看不懂.......

小说俺一般看金庸滴武侠...外加小人书,连环画.....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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